自打張鄉(xiāng)齋和范文舉不歡而散,接下來幾天,范家卻賓客不絕。以前范家沒什么親戚,范文舉也極少交朋友,可如今張鄉(xiāng)齋一來,幫前幫后,盡心盡力,旁人只以為張家和范家交情好,便爭著來范家敘舊、吊唁。
張鄉(xiāng)齋在范文舉面前折了面子,為顧全臉面,自不好說出事情原委,范文舉不明事理,只以為是父親生前交的朋友,也沒往張鄉(xiāng)齋處想。
范父葬禮連著七天,一波波人興沖沖來,一批批悻悻而歸,只有一個胡屠戶從頭樂到尾。
這個胡屠戶,原是為范家葬禮供應肉食的,和承擔葬禮酒席的老趙有親戚關系。按說胡屠戶只需找老趙那邊匯總肉錢即可,沒必要和范家打交道。但頭一天看著張鄉(xiāng)齋來了,又前前后后幫著范家打理,便多打聽范家?guī)拙洹:髞砜匆姺段呐e,呆呆板板,不哭不笑,以為是個傻子,可聽人家說是個大學畢業(yè)生,心里即生了敬意,想起來那佛堂的菩薩,也是呆呆板板,不苦不笑,再看向范文舉,便覺得一幅慈悲像,不得了。
胡屠戶為范家供了三天肉食,就起了攀附的心思。一個屠戶,原是沒有攀附權勢富貴之家的資格,但巧在范家不是富裕,也沒有權勢。但為什么還是攀附呢?原因一在張鄉(xiāng)齋,一在大學生,張鄉(xiāng)齋代表權勢,大學生代表以后的富貴。
胡屠戶的攀附有講究,人家都是用己之長,接彼之短,看似損已利人,但接上后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彼長即我長。胡屠戶懂得急人所需的道理,但心存僥幸,總想以小博大,講究投入小,回報大。
胡屠戶先在心里打定了與范家的“生意”,便開始考量范家所需,一番審查打聽,發(fā)現(xiàn)這范家的短可多了去:一是窮,二是勢單力薄,三是范文舉本人不通事理??蛇@些困難沒有打消他的決心,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認為范文舉潛力高,保不齊以后是棵參天大樹,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更何況還有張鄉(xiāng)齋和大學生兩個保障。
胡屠戶又想,他現(xiàn)在扶助范家,范文舉以后發(fā)達了,他家便是功勛舊親,自然水漲船高。想著想著,便覺得眼前好似有艘巨船,隱隱有船號聲,漸漸有離岸勢,而他站在水岸邊,仿佛與這巨船觸手可及。他知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看著范家人來人往,心里急躁起來,步子踱來踱去,不知如何開口。
當日胡屠戶回家,愁眉不展,胡妻問其生意如何?老趙匯賬沒?胡屠戶聽后便罵:“錢錢錢!就知道錢,我早晚被你拖累死?!?p> 胡妻默然不語,退到一邊去,不與他爭論。
胡屠戶抓著撒氣,卻不愿放手,又惡聲罵道:“一天天,頭埋在藥罐里,我殺豬流的血汗,都續(xù)不上你喝的藥。敗家成這樣,還不如早死算了?!?p> 胡屠戶好似想把整天的愁煩,都一股腦的發(fā)泄出去,嗓門越罵越亮,言語也由謾罵到嚎叫,震得門窗框框響。后院待殺的豬,聽到這嚎叫,以為是自家兄弟被殺了,哼哧哼哧地流眼淚。
胡妻默不作聲,不是不愿與他爭,而是身體有病,醫(yī)生交代要靜養(yǎng),心態(tài)要平和,那就爭不得。靜聽得胡屠戶嚎叫,聽久了也覺得與平日殺豬沒什么差別,心底也愈發(fā)平靜。
胡屠戶嚎叫,除了驚擾后院肥豬,再就是一股腦地轟進胡小環(huán)的耳朵里。胡小環(huán)也有個自家兄弟,但知道胡屠戶不見得會殺親兒子,八成又在欺辱她媽。小環(huán)為人柔中帶剛,逢吵必贏,又見不得母親被欺負,一股腦地飛卷到樓下,掐著腰,拿一雙杏眼瞪著胡屠戶。
胡屠戶被一陣風打個措手不及,加上木質樓房年久失修,樓板的塵土嘩嘩飄落,好似扯起一塊紗幕。正嚎叫的大口,吃了滿滿一嘴塵土,一口氣順不上來,彎起腰猛烈咳嗽。胡妻見狀,馬上去扶,接連拍打背部。忙了好一陣,胡屠戶才吐出一口泥痰。
小環(huán)看著這一幕,轉怒為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胡妻責怪道:“你看你,要把你爸害死?”
“誰讓他扯著嗓子嚎,他罵的我都聽見了……”
胡妻拽了下小環(huán)衣角,示意她閉嘴。
胡屠戶喘過氣來,咳一聲,說:“我死了,看你們吃什么活?”
小環(huán)翻了個白眼,“哼,大活人還能被餓死?!?p> 胡屠戶氣不打一處來,對著胡妻責怪到:“你看你看,哪像三十歲的人。人家三十歲都兒女成群了,她還孤寡一人,非把老子吃空用光才滿意。”
要說嫁人這事,是怪不到小環(huán)頭上的,要怪還是他胡屠戶對女兒太珍愛。說給小環(huán)尋個好婆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怎么著才算的好呢?
按說門當戶對,屠戶屬小戶生意,什么裁縫鋪、餐館、木料店正對應,擱到以前這理說的清,現(xiàn)在卻說不清了。原因就在經(jīng)過一段統(tǒng)銷,沒了生意人,身邊人都是社員,哪還有門戶,而現(xiàn)在重新做生意,各家都沒底蘊,又怎知以后發(fā)展怎樣,起起伏伏、回回落落,讓人眼花繚亂。
再說尋個家境好的,但那時家境好,哪個不是勢力家,人家會瞧得起自己,女兒嫁過去少不了受氣。所以拖著拖著,就耽擱了姑娘的青春,嫁人也愈發(fā)難了。
小環(huán)她期待過愛情,也期待過婚姻。只可惜她的性格頗類舊家閨秀,不懂談情說愛,逆來順受,不知愛情要爭取,只聽父母的安排。
時間久了,小環(huán)心里也打消了念頭,自愿做個床前孝子,一輩子守著父母。
這一回家,胡屠戶便發(fā)現(xiàn)自己有兩樁愁事,一樁在眼前,不知怎樣上范家的船;一樁在腦后,自家姑娘的婚事。聰明人都知化繁為簡,一樁事總比兩樁好,所以胡屠戶自然想到讓女兒去搭范家的船。
沒人會說胡屠戶的不好,畢竟這事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合理,況且也只是心里想想,還沒落到實處。
想到這,胡屠戶笑了出來,留下錯愕的胡家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