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創(chuàng)是一家有七十多年歷史的嬰童用品公司,是谷一鳴所在恒偉廠的主要客戶。這幾天,谷一鳴瀏覽網(wǎng)頁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紅創(chuàng)正在招聘設計工程師。谷一鳴心中一動,便整理了一份自己的簡歷發(fā)送過去想要試試水。一來工程設計本就是谷一鳴的專業(yè),二來紅創(chuàng)的知名度更是自己心之所向。
自從來到恒偉廠以后,雖然一切順利,但是充其量,目前這份工作,就是恒偉廠老板專門為紅創(chuàng)的業(yè)務所設立的一個高級跑腿員、勤雜工。谷一鳴早已預計到,就算再干個三五年,也并不會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舒適的環(huán)境極易滋生惰性,況且谷一鳴本身并不愛好應酬,這幾年卻盡陪著客戶喝酒、吃肉、出入KTV,吹氣球一般胖了幾十斤,人都快長變形了。年年過年回去都被同學笑,被親友笑。
人一旦胖起來,連眼睛都變小了,穿什么衣服都不合適,做什么發(fā)型都不好看,整個人都顯老了。上次交流會上,有個客戶竟然問谷一鳴小孩讀幾年級了,把他給尷尬得要死——這都還沒正經(jīng)找女朋友呢。
過年同學聚會,谷一鳴甚至被同學們給起了綽號叫“肚子”。去舅舅家拜年,被懷孕的表姐拉著比誰肚子大……盡管這一年來,他天天下班打籃球,可是效果卻并不明顯。很顯然,減肥的決心是必須要有的,可是不良的生活習氣也是要遠離的。
自從投了簡歷之后,谷一鳴見到楊總便心虛,心里時常覺得不好意思,感覺愧對老板。自他來到恒偉,楊總夫婦對他一直很贊賞。今年初的時候,他還將二姐夫羅鵬介紹進廠當了貨車司機。以羅鵬的開車技術,若他自己來應聘,是絕對不會被錄取的,黃經(jīng)理看在谷一鳴的面子上錄取了他,讓他慢慢練習車技。
楊總也知道了這件事,還找他問過一次羅鵬的情況。原來,有一次晚上下班之后,羅鵬跟一群同事去吃宵夜,喝多了酒,撲到一個女孩脖子上咬了人家一口,女孩氣得拿碗砸他的頭,第二天就跑到黃經(jīng)理那投訴,說這人品行不端。當時楊總夫婦也在辦公室,而且辦公室很多人都聽到了這件事,一時間竟被傳得人盡皆知。楊總對谷一鳴說:“聽說那人是你姐夫?你要告誡他,當司機要戒酒???”谷一鳴唯唯諾諾地答應著,氣得恨不得捶他姐夫一捶子。
可是谷一鳴自問并不是那種血性的漢子,有為姐姐出頭的心,卻只在心里氣恨,付諸不了行動。他知道羅鵬準會百般狡辯,或以“喝多了酒”為由搪塞過去,自己也拿他沒辦法。而且這事兒還不能給二姐晴芳知道,她是個急性子,現(xiàn)在正山長水遠在老家?guī)蓿糁肋@事兒,指不定怎么想呢。
紅創(chuàng)人事部的宋經(jīng)理,最近是焦頭爛額,煩心事一波接著一波。
開春以來,工廠的招工情況一直都不太理想,幾個部門天天追著他要人,說人員補充不能及時到位,影響了生產(chǎn)目標達成,完成不了生產(chǎn)任務。出不了貨就收不到錢,老板CK也被香港總公司追得屁股冒煙,脾氣火爆,一開會就將宋經(jīng)理“擺上臺”狠狠訓斥。
宋經(jīng)理也鬧不明白這些年招工是怎么了,這么難,人都到哪兒去了?公司的招聘渠道這么多年都沒變過,管理和技術人員在人才網(wǎng)上招,員工在大門口招,可哪一年也沒像現(xiàn)在這樣難過。
人事部手上的瑣事又多,最近幾年,環(huán)保局抓排污治理一年比一年嚴,文件要求和現(xiàn)場檢查也越來越頻密。宋經(jīng)理這打字的功夫被逼得日見長進,從曾經(jīng)的“一指禪”終于練就了十指齊用。
就在上個禮拜四,噴油部的廢氣環(huán)保處理設備突然被環(huán)保局抽查,檢測結果顯示,廢氣排放超標,公司即將面臨罰款,有一個月的申訴期,一個月之后出處罰決定。CK給他下了死命令,必須嚴肅認真對待申訴。
宋經(jīng)理正在冥思苦想這申訴文案該怎么寫?自己此前確實不知道這里頭復雜的各項詳細指標要求,噴漆和印刷在他看來,在環(huán)保方面,都是一樣的危害性質和管制等級,幫著做環(huán)保廢氣排放處理設施的第三方公司,并不負責設施使用的后期維護,也沒提醒過他更換活性碳的頻率。難道寫說因為自己為了省錢,沒有及時換碳?因為自己不了解指標,所以導致超標?這不是找死嗎?正犯著愁,突然有電話來報,說倉庫的文員高蘭昏倒了,老宋忙擱下電話下樓去查看。
本來一家有兩三千員工的工廠,個把員工偶爾昏倒,并沒有什么好緊張的,也不是頭一回了。尤其是一些愛“減肥”的女工,清早不好好吃早餐,引發(fā)低血糖犯暈的事常有發(fā)生??墒牵瑒倓傠娫捓镎f,高蘭口吐白沫,臉色發(fā)青,這肯定是不正常的。
這高蘭結婚十幾年了,一直未曾生育,夫妻倆曾去過好幾家醫(yī)院做檢查,都說是男方的問題。高蘭做夢都想要個孩子,可她老公是既不愿意收養(yǎng),也不同意做試管嬰兒,說是寧愿沒孩子也堅決不當王八,不給別人養(yǎng)孩子,兩人為此天天吵鬧,
高蘭時常鼻青臉腫地回來上班,同事問她,她毫不隱瞞地說是被老公打了。有時廠里有事,高蘭加班得稍晚一些,她老公便跑到廠門口,高喊她名字,威脅說回去要揍死她。高蘭受不住,提出離婚,男方又不肯,又是哭又是下跪的。和好沒到三天半,高蘭又被他打得鼻青臉腫。如此這般,反反復復地折騰。這幾年不知為什么,竟消停了,不見他再來鬧。
對于這段過往,廠里知情的人對高蘭都深為同情。加上高蘭平日為人和善,人又大方,路上見到同事家小孩,就熱情地張羅著非要買飲料、買零食給人家娃娃。辦公室里她也總是屯著大堆的零食請人吃,為人又肯吃苦,工作上的雜事她都搶著做,幫人加班加點之類的事情,更是家常便飯,“你回去帶娃,我?guī)湍愀愣ā笔撬目陬^禪,總之高蘭在紅創(chuàng)的人緣甚好。
前段時間,曾有傳聞說她與貨倉的搬運工李長河關系曖昧。李長河中年喪妻,長得方頭大耳,顴骨突出,身材矮小,相貌幾乎可以用丑陋來形容,工作又比較苦,收入又低——議論的人對此多有鄙夷。
這會兒,李長河正無所顧忌地、眼淚嘩嘩地抱著高蘭,不停給她擦拭嘴角淌出的口水。高蘭此時臉色烏青,已經(jīng)叫不應了。宋經(jīng)理一看不好,叫救護車恐怕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一邊趕忙安排廠車將人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一邊打電話告訴人事文員肖潔敏:“情況危急,馬上聯(lián)系高蘭的家屬?!?p> 高蘭入廠已經(jīng)十幾年,肖潔敏依著檔案表上的緊急聯(lián)系人打給她老公,電話一直沒人接。正著急時,宋經(jīng)理發(fā)了一條訊息過來:“人估計不行了,趕快!”肖潔敏一下慌了神,打聽著跑到車間找到高蘭一個老鄉(xiāng),再次核實號碼確實沒錯,但仍然聯(lián)系不到人。半小時后,高蘭的老鄉(xiāng)終于輾轉找到高蘭妹妹的電話號碼,跑著送到人事部來。高蘭妹妹哭著說:“我姐一個月前就打了電話給老娘,說是心口疼,醫(yī)生讓她住院做全面檢查,她讓老娘來陪她住院。老娘說田里的稻子眼看熟了,等割完稻子就來啊……”
肖潔敏除了不停打電話、發(fā)信息,也請高蘭的妹妹和老鄉(xiāng)們幫忙想辦法,轉述消息給高蘭的婆家。可是一直到搶救失敗、到高蘭的母親和妹妹趕到醫(yī)院、到工亡申報整個過程七八天過去,高蘭的老公,包括高蘭婆家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出現(xiàn)過。
然而就在工亡申報程序接近尾聲的時候,高蘭的老公不失時機地出現(xiàn)了,直言他是收到通知來簽名拿錢的。
“人生無常??!才三十多歲!”宋經(jīng)理感慨:“該吃吃,該喝喝,該瀟灑的得瀟灑!要不然,這突然兩腿一蹬,錢還不知道便宜誰呢?出外辛辛苦苦打份工,誰能想到,打著打著,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