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色未亮的那幾個時辰里,墨黑色的蒼穹還點綴了少許星星。又在這片靜謐的星空之下,一匹棕黃色鬢毛駿馬馳騁于京城的街道上,馱載一名朝廷六品文官往西城方向而去。
戶科給事中家的老仆人這個時候才剛剛打開大院正門,今天是早朝朝會的日子,可耽誤不得老爺去上朝。老仆人才剛剛打量了一眼門前的那個雕刻了瑞獸,外形圓潤的門枕。立刻就聽見由遠及近,響徹空巷的清脆馬蹄聲。
“這位官爺有何事?”老仆人瞇著眼睛,對來者拱手作揖。
顧憲成拉扯一下韁繩,好讓身下的那匹烈馬安分點。又回手道:“老翁快去叫你家老爺出來,就說戶部主事有要事和他探討?!?p> 老仆人心中納悶,都快到了上朝的時間,怎么眼前的官爺沒有一點急躁的樣子呢?不過還沒等他想多久,背后就響起了老爺熟悉的聲音,“顧兄這么早拜訪我家,所謂何事?”
王繼光剛剛穿搭好自己那副深紅色的圓領官袍,正要往皇宮的方向去,不料出門就被顧憲成堵住了。
翻身下馬的顧憲成略顯情急之態(tài),三兩步跨上階梯來到門頭下才說:“皇上剛剛頒布了詔令,京官從今日起要罷朝三日?!?p> “哦?請隨我來。”王繼光發(fā)出不可置信的語氣,每四日一次的早朝對于官員們來說已經(jīng)很珍貴了?,F(xiàn)在還要連續(xù)罷朝三日,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重要事情,京官們恐怕半個月都見不到皇上的面。
而之所以皇帝會下這樣的詔書,王繼光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朝廷出了什么大的變故。
二人穿過折廊,直入正堂,最后來到院子側后,花園里的書房內。這里是王繼光最為隱私的地方,平常人若是沒有王繼光的授意,誰也不準踏入半步。
依舊是那副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王繼光動作緩慢的泡上一壺熱茶。等兩人坐定,倒?jié)M杯子里的茶水。顧憲成才一五一十交代出皇上罷朝的原因。
“你說什么!張?zhí)雷蛲硭懒耍俊辈怕犃说谝痪湓?,王繼光就激動的站立起來,差點連桌上的茶杯都掀翻了。圓瞪瞪的眼睛表露出這位給事中的驚異,面部兩旁抽搐的肌肉被顧憲成看得清清楚楚,這是一種既害怕,又驚喜的表情。
顧憲成并沒有搭話,而是就這樣靜靜的看著王繼光。因為他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這一個消息早已讓兩人心生了共同的想法。
“好?。『冒?!‘張黨’一日不除,朝廷上下一日不得安寧?!苯K是說出了這樣的話,但此刻的王繼光也再也沒有什么可顧慮的了?,F(xiàn)在張居正的兒子和那幾個翰林院官員,不過是秋后的螞蚱——沒幾天蹦跶的。
比起王繼光的失態(tài),老練的顧憲成僅僅是輕輕喝下一口茶水。然后又說:“雖然張居正已逝,但他在朝廷里的爪牙還存在。況且皇上那一關也不好過,據(jù)宮里傳出來的消息,或許明后兩天就會有召潘晟入京的圣旨發(fā)往浙江。”
王繼光又稍微狐疑,他正在思索其中的利害關系。按照內閣以往的規(guī)矩,首輔卸任以后,接替首輔位置的自然是次輔中入閣時間最早的閣員。
現(xiàn)在的局勢很明了,最有資格擔任首輔的閣員呂調陽已經(jīng)去世。內閣僅僅只有兩個人,而自己的座師張四維又先申時行一步入閣。不出意外的話,首輔的這把交椅當仁不讓該由張四維來坐。
但如果潘晟入京,那么這一切就不好說了。王繼光在京城當了幾十年的官,朝廷的風風雨雨經(jīng)歷過不少。當然知道這封圣旨和張居正,馮保兩人脫不開關系。
一旦潘晟入了閣,那么打破內閣這樣的交替順序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皇上才是天下的主人,在金口玉言面前,任何朝堂上的規(guī)矩都能淪為一紙空文。
“你是聽誰說的?”激動過后的王繼光有恢復往日常態(tài),坐回圓凳倒是關心起顧憲成消息的來源。
顧憲成說道:“內官監(jiān)里服侍皇上周身的太監(jiān)張鯨,我來的時候他特意差人來告訴我。”
“這樣啊……”王繼光若有所思的摸著下顎胡須。
“你不用太多擔心,二十四衙門里,看不慣馮保做派的人很多。這個張鯨就是其中之一,我們能試著接近他??纯唇酉聛淼穆芬趺醋??!鳖檻棾捎弥割^關節(jié)敲擊桌面,故意放小了聲音說話。
“嗯,現(xiàn)在正是朝廷的大變局。這樣的人可以先接觸,只不過張居正雖然死了……”王繼光的話只說了一半,但顧憲成已經(jīng)知道他要表達什么意思了。
張居正,馮保,李太后。這三個人里應外合,全方位把持整個帝國的軍政大權。對于李太后這樣的人,官員們拿他是沒有絲毫辦法的,只有一點一點的將其邊緣化才是上策。至于馮保,想要扳倒這顆大樹可不容易,怎么說司禮監(jiān)的掌印手里還有東廠和錦衣衛(wèi)兩顆惡毒的棋子,稍有不慎,在這個大好局面里自己也怕會輸個精光。
以前想啃他們是啃不動,三個人的關系都太堅固了。而唯一能破此局的人,也就是帝國皇帝還被牢牢的套在三角形的正中央,如此自然是個無解的死局。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三角形已經(jīng)沒了一個角,以往的穩(wěn)定性也將不復存在。至于剩下的問題,自然是怎么啃掉另外兩個角。這個難度,可比以前輕松得多。
王繼光起身來到書櫥前,從中挑出一封金黃色裝裱的奏疏。拿到顧憲成面前又說:“原本我以為在我有生之年,再也無法揭露馮保的罪行。真是老天爺有眼,讓我等臣子有了直諫皇上的機會!”
說罷,就將手里的奏疏遞給顧憲成。封面上用工整的小楷體寫著《批逆監(jiān)馮保罪行疏》幾個字,再打開來一看,細細一數(shù)竟有二十條罪狀。
想來也知道,王繼光為了呈上這封奏疏已經(jīng)等了很久,現(xiàn)在他終于等到這個時刻了。不過顧憲成依舊給他澆了一盆冷水,“王兄冷靜,目前最重要的是阻止潘晟入閣,讓張閣佬上位。其次諫言皇上,最后才是披露馮保的罪行。這三步稍有遺漏,你我等人必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地?!?p> “所言極是!”王繼光表示贊同,“何不現(xiàn)在就修書一封去往貴州,讓鄒南皋提前做好進京議事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