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可能是帝國皇帝最難以入睡的一個晚上,運進宮里的銀兩就放在了皇極殿玉臺前,那個寬闊的廣場上。召集了都知監(jiān)的三十余個御俸帶著算盤匆匆趕來,只為算一算這筆糊涂賬。
忽然最頂上那個碩大的紅黑色箱子轟然倒塌,震得地面都開始發(fā)顫。箱子里面的銀元寶嘩啦嘩啦的流了一地,整個場面看上去有些狼狽不堪。
“小心點!怎么辦事的!”快速走路的張鯨板著臉,惡狠狠的對那個低頭的太監(jiān)謾罵。原來是在挪動最下層箱子的時候,有人沒注意高處的情況。雖然這次坍塌事故并沒有傷到人,不過張鯨卻著實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那個倒掉的箱子和他相距不過兩步。
似乎還想說些難聽的話,但張鯨最終收回的那張刀子嘴。只因殿門外還有兩個重臣候著皇上的旨意,他得去替萬歲爺傳話。
張四維困頓的雙眼偷摸著打量了一下,與自己站在同一條直線上的那個人。老實說,他能猜到皇上今天夜里會叫自己進宮,但是卻猜不到還會有人和他一起到宮里面圣。
這個疑惑同樣也在馮保的心里產(chǎn)生,不過比起張四維的躁動,皇帝的大伴顯然更沉得住氣,連頭都不曾歪一下。
“馮公公,張閣佬。萬歲爺叫您倆都進去……”張鯨說完此話,又迫不及待的踮起腳尖,身子輕輕往前一探,只為看清楚張四維的表情。
馮保含笑回答:“有勞張公公了,還是您先請?!闭f罷,還攤開手臂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馮公公這是折煞小的了,誰不知道馮公公伺候萬歲爺最久。我才幾天吶?怎么敢讓馮公公跟在后面?!睆場L嘴巴上雖然這樣說,但是左腿已經(jīng)率先跨出一步。而對于他這種頗有些口是心非的做法,馮保只是溫和的笑笑并沒有多說一句話。
三個人接連來到皇極殿的大堂,張鯨幾乎是輕車熟路的走回到帝國皇帝御座旁邊的那方紗簾邊上。而正中央孤零零擺著的兩那只黑檀木椅,與整個金碧輝煌的殿堂比起來,顯得又有些格格不入。
“都坐吧,站著說話心累?!敝祚粹x坐得很端正,兩只手還耷拉在膝蓋的地方。
馮保剛要坐下,猛然看見張四維和自己的動作出奇一致。很顯然張四維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兩個人又在同一時間停止了坐下的動作,但這又保持了一致,好生一個尷尬的場面。
“這……”說話的聲音很小,張四維基本才發(fā)了半個音節(jié),以至于旁人都聽不清,只能看見他略微張開的嘴唇。
“臣等謝陛下厚愛,”馮保首先向上面的皇帝鞠躬拜了一次,又轉(zhuǎn)頭說:“閣佬請……”
張四維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落敗的公雞,但又有些不太服氣。隨后也對皇上說道:“皇恩浩蕩,臣遵旨。”
“這沒什么,朕眼前的這把椅子,先生坐得,其他人也同樣坐得。不管誰先誰后,總是要有個先來后到嘛?!瘪T保和張四維的動作讓其他人捉摸不透,但是朱翊鈞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很明顯的閃過一絲笑意。同樣笑的,還有張四維。
等他們都坐穩(wěn)了,朱翊鈞首先問昏沉的張四維,“張閣佬今年快有七十了吧,人老了也不容易,就怕吵鬧聲?!?p> “回皇上的話,臣兩個月前才剛剛過完五十五歲的生辰,皇上還賜了一副對聯(lián)給臣。怎么這么快就忘記了?”張四維首先是驚訝的問到,不過剛一說完就有些后悔,隨即臉上的那種舒展,又變成了愁容。
朱翊鈞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復雜表情,只是語氣上給人一種恍然大悟的微弱感覺,“哦,是朕記錯了。張閣佬切莫往心里去?!?p> “臣惶恐……”皇上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四維再也坐不住。動作緩慢的站立起來,弓著腰回話。
但是朱翊鈞也沒有再叫他坐下去的意思,而是繼續(xù)說:“聽說鄒元標前幾天到京城了,你的那些個學生也不怎么樣嘛。與這等人往來,能有什么匡扶社稷的思想?”
這一聲訓斥,或者說是赤裸裸的警告像是一條鋼鞭,狠狠的抽打在張四維蒼老,松動的臉面皮膚上。比前一兩天在午門外受打的官員還疼。
“臣回去就修書一封,讓他們即刻遠離這樣的人?!睆埶木S實在猜不透皇上的想法是什么,只能這樣回應。實在是難以捉摸,進宮不是為了銀子的事情,那皇上召自己來干什么?
“罷了,”朱翊鈞馬上說道,“江東之是個剛正不阿的人,這樣的人大有用處。訓得太狠,容易折斷?!?p> 一直在旁邊坐著的馮保靜靜觀察著他們的舉動,不過心里同樣有些忐忑不安?;噬夏苷f出這些話,這在往日是想都不敢想的。自詡已經(jīng)看清皇上內(nèi)心世界的馮保,在這一刻開始迷失了。
“大伴?!敝祚粹x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還在思慮中的馮保慢了一拍,行動語言上開始有點倉促,很不自然的回話:“陛下,關(guān)于如何處理張允修的問題,臣已經(jīng)想好了?!?p> 此話一出,張四維警惕的看著馮保。那雙眼睛就像是能噴出火似的,不過礙于是在御前,不敢有什么大動作。
朱翊鈞滿不在乎的笑笑,說道:“哪能吶,允修是先生的子嗣。雖然犯了點法,還不至于興師問罪。不就是幾兩白銀嘛,又不是謀反!”
“陛下仁德厚愛,是為天下人的表率……”馮保壓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那一塊懸在心里的石頭終于塵埃落定。
“坐!”朱翊鈞似乎現(xiàn)在才后知后覺的想起張四維還干巴巴的站在那里,輕描淡寫的說道,“朕不是寡恩之人,希望你們也不要做寡德的臣子?!?p> 不等馮保和張四維有所表態(tài),門外還在清賬的御俸就捧著手里的賬本走了進來。
目睹了這一切的張鯨,陰沉著臉從對方手上接過了不怎么厚的賬本。轉(zhuǎn)交給高高在上的帝國皇帝,只看了中間的大概數(shù)字,然后就跳到最后一頁,朱翊鈞隨即與兩位人臣說:“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就不用鬧得全北京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