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駕照本來就是七拐八彎地弄到手的,沒有開大車的資格,好在運銷公司還有幾輛小型貨車,我又成了小貨司機。
到了運銷公司公司后,江露就成了我的上司,見她的頻率似乎比見陳麗容都還要高。她雖然不分管我,但也是開會時高高在坐的領(lǐng)導(dǎo),我是開小貨的司機,一個在底層爹娘不疼的員工。我心底里總是愛去和她比,一段時間里,這都成了一個自發(fā)的習(xí)慣,可不管比什么,怎么比,我似乎都會出現(xiàn)在她的對立面上。
運銷公司里也有人對我和王二壞之間的細節(jié)頗感興趣,有人還表現(xiàn)得特別想分享我揍王二壞時的快感,就好像當(dāng)初我揍的那兩拳中有他們的力量加入,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我揍的,而是他們揍的。
至少,我把王二壞給揍了,據(jù)我所知這是前無古人的,可我不能保證是否會后有來者。某天,終于沒人再問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孤獨地坐在花園墻上,頭頂上有一大片魚鱗狀的晚霞,它們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我身邊不斷有人來往,走近再走遠,他們個個行色匆匆,沒有人愿意花哪怕一秒的時間去看我一眼。我站起身,沿著身邊的墻再繼續(xù)走下去,一只手去撥弄墻里邊的柏樹。走過花園,身邊忽然沒有了人,我像是置身于一個巨大的空洞之中,那種四周無物的感覺讓人恐怖,似乎空是一種假象,布滿肉眼無法看見的病毒才是真實。
某一天的早晨,遠處近處一片陰霾,雖然沒下雨,但感覺總是細雨沾衣。我拿著派車單要出去的時候,在辦公樓門口遇見了江露。她穿著一身輕松有余的橙色休閑服,在辦公樓的單調(diào)和莊重映襯下,更凸顯她的鮮麗。
我沒忍住,向前幾步過去跟她搭訕,有禮有節(jié)地向她問好,跟她說:“早上好”。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抬眼四處張望,好像是故意無視我的存在。
一直認為我的心已經(jīng)練就成為了某種彈性物質(zhì),被外力擊打后,會立刻恢復(fù)原樣,毫發(fā)無損,但就在江露無視我的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不是,因為它被刺了一下,留下一個深深的洞,不斷吸納著外面的一些東西,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什么,它們到了我的心里后,轉(zhuǎn)化成一種刺激性和破壞性很強的物質(zhì),然后,我的心忽然痛了。
后來,我裝作很淡定,也很自然地離開。
就在這時,在我的身后,傳來她很輕的聲音,她只是自言自語,我模糊聽到了三個字--我不好。我放慢了腳步,回過頭看她,她也看著我,我們都沒再說話。她的眼神慢慢的變了,不是飛刀,也不是箭,而是一面鏡子,在這面鏡子之前,我感覺自己一絲不掛,原形畢露,一切關(guān)于我的來歷、經(jīng)歷、目的、手段都清清楚楚,有文字,有圖片,還有視頻。我想起自己后來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
后來的一些日子,我們依舊見面,依舊打招呼,客客氣氣,大大方方,以前那種語言上調(diào)侃忽然間竟成了遙遠的回憶。
每個人身上每天都在發(fā)生新的事,大多數(shù)往事都很容易就在日月穿梭中溜走,少數(shù)卻像是砍掉樹枝后留在樹干上的結(jié),記錄著傷痛。
有人給我說,王二壞認為自己在我手里栽了,那么,報復(fù)是肯定的,要我當(dāng)心。王二壞有這樣的想法一點也不奇怪,勝利對有些人來說總是來的太過容易,即便是在戰(zhàn)略上全面勝利的情況下,戰(zhàn)術(shù)上局部的失利也足以讓他們耿耿于懷,無法忍受,進而報復(fù)。王二壞就是這種。站在我的立場上去看,我絕對不是獲勝者,如果連王二壞都不承認是占了上風(fēng),那只能說是兩敗俱傷了。
那就放馬過來吧!萬事開頭難,能揍他一次,就能揍他兩次、三次……
我這么說的時候,人們繼續(xù)提醒我--王二壞不會跟我明刀明槍的來,他會暗箭傷人。沒辦法,這是他的特長,有誰在對抗中會放著自己的特長不用呢?作為一個學(xué)過歷史的,我還真想起一個人來,他是宋襄公,給后世留下了一個叫“宋襄之仁”的成語,但那場戰(zhàn)爭,他輸了,還再沒有爬起來。
另外,王二壞還不能忍受的是我居然在他的默契配合下創(chuàng)造了一個在公司很流行的句子--再說,扁你。
其實,我當(dāng)時說的是--再說,我就扁你。
我知道,人們是為了突出效果,才簡化成了四個字,并且是用狙擊槍的短促而有力地音調(diào)說出來。這當(dāng)然是王二壞始料不及并且無法阻止的。
更讓他難堪的是六公司的副經(jīng)理劉輝居然當(dāng)著他的面也這么說。
劉輝和王二壞的矛盾起源于十年前,在此后的陽光與陰霾中,他們把矛盾不斷升級和更新,添加了不少枝葉,把一粒種子變成了枝繁葉茂的一棵樹,認識他們的人都希望這棵樹快點結(jié)出果實,但他們永遠都讓人失望,以致于人們都無法去準確推測這棵樹的未來。
十年前,王二壞是辦公室文秘科科長,劉輝是供應(yīng)公司器材科科長。有一次,一個離休老干部去世了,因為是離休干部,去世時年紀也很大了,人們都當(dāng)是喜喪辦。喝酒的圍成一圈,打牌的湊起了幾桌,他們倆一起參與到了一桌麻將上。剛開始,王二壞如有神助,大殺四方,兩圈以后,沒有任何征兆,就風(fēng)云突變,他從高高的云端掉了下來,在地上砸了個坑,輸?shù)缴砩蠜]錢后,跟劉輝借了五百,直到結(jié)束,王二壞也沒能翻本。一些日子風(fēng)和日麗地過去后,劉輝讓王二壞還錢,王二壞卻振振有詞地說:“賭債嘛,攤子散了,就一風(fēng)吹了?!?p> 劉輝當(dāng)時有些懵,以為是王二壞開玩笑,他也玩笑似的說:“嘿嘿,還要賴賬怎的?”
王二壞一臉不屑地回應(yīng)他:“本來就沒賬,還賴什么賴。”
劉輝這個人屬于勇不足謀也不多的那種,他以后再沒有和王二壞打過麻將,借出去的五百元也始終沒討回來。但是,這并不妨礙他討的決心,他幾乎把跟王二壞討債變成為一種人生樂趣,只要他愿意,他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用任意方式向王二壞討債,多數(shù)時候,這更像是一種肆意攻擊。時間再走過去一大段后,債本身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討要成為打擊人的一種工具,扒下人面具的手。比如,劉輝可以借著酒勁對王二壞說:“還不給嗎?唉,就當(dāng)是給孫子零花錢了?!?p> 王二壞一臉嚴肅地回應(yīng):“要這么說,你那是給你王家爺爺祝壽的份子錢。”
王二壞還發(fā)展出了另一個說法--當(dāng)時劉輝幾個人合伙算計了他,劉輝該是給他還錢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