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很想讓自己向智者靠近,以便能舉重若輕,灑脫地扔掉過去,滿面春風地暢想未來,可沮喪還是如影隨形,跟到了成都,而且連成都的天氣似乎都被感染,頭頂灰暗陰沉,如一塊厚實的橡皮,把天和地徹底隔絕,這又很容易讓我浮想聯(lián)翩,不懷好意地猜測天空的管理者們正在陷入到了一個冗長的會議中,他們的議題其實只有一個——是否要下雨。但他們又給這個議題又設置了無數(shù)的前置程序,發(fā)言、辯論、總結,再發(fā)言、再辯論、再總結……從一個點出發(fā),劃出駁雜的軌跡后,再次返回原點,周而復始,無窮無盡。
在陰天里打發(fā)時間,打發(fā)的次數(shù)多了,人從里到外也慢慢就跟著陰了,看上去跟個僵尸似的,表情凝滯,動作單調(diào),身體內(nèi)的某個閥門開啟,阻斷了陽光風雨的侵入,不僅使播下的種子無法抽芽生長,連雜草害蟲也集體逃亡。在這么行尸走肉般打發(fā)掉一些日子后,有一天,我被桌子給撞倒,爬起來后,王明海說就等著我爬起來,我忽然感到疼痛。
有些東西在身體內(nèi)游走,很快聚集到一起,嘗試著找出一個點要刺破后出來。后來,我明白,那叫恨。破體而出,散發(fā)開來,像是要把一切都侵染才肯罷休。
于是,有一絲小雨終于落下的那天,我們決定繼續(xù)報復,即便是不為蒸業(yè)務這個饅頭,也要爭口氣給耀華公司一點顏色。我們不是橡皮泥,絕不能讓他們?nèi)我獾啬蟪扇我庑螤睿€無動于衷,我們可以不主動挑釁,但面對挑釁,也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們認認真真開始設計報復——包括打悶棍、綁票、投毒、設套拍**等等,但這些最后又都被我們認為是下三濫的做派,又一一被否定掉。其實,我心里真正的報復,就是像古代的大俠一樣,只身上門,面對潮水般涌來的仇敵,長劍揮舞,酣暢淋漓后甩頭而去。
在一切想法都被否掉后,王明海探性地說出了舉報。我忽然覺得這可能是真是個好主意,還是在南方的時候,我遇見過一個打零工的舉報人,他已經(jīng)走盡所有能走的路,最后只能在舉報的路上不斷撞墻,還抱著必勝的信念。
我們要舉報耀華公司行賄。作為同行,我們知道,他們和我們一樣,從外面看上去,西裝革履,筆直得體,無可挑剔,但是,里邊一絲不掛,扒下外衣的一刻,便毫無遮擋,一覽無遺。我們知道他們的業(yè)務伙伴,也同樣知道那些伙伴中權力和利益格局,我們甚至都知道他們跟某個伙伴的業(yè)務量,進而準確的推斷出行賄數(shù)字和具體的受賄人。
把材料準備好后,王明海像一個不合格的廚師,揮舞的勺子忽然停下,擔憂起菜出鍋后的味道了。不過,他在我的笑容里,很快擺脫擔憂出來。我們在后堂做我們的菜,至于菜端到前廳讓誰吃,是咸是酸,是苦是辣,帶來的是咬牙還是眼淚,我們看不著,我們只管笑。我們發(fā)泄、出氣,即便是最后耀華公司毫發(fā)無損,那是他們的胃口好,作為廚師,我們能做的就這么多了,怎么著也不能在朗朗乾坤下投毒。
之后,我們像童話里的英雄,揮刀舞劍般投出了一堆信,心情也開始好了起來,快感涌動,和外物勾連,迅速蔓延,直到它變成惡趣味,之前一切的陰霾就這么全給扔到了天府廣場上。反正那里人多,誰碰上算誰倒霉。
我們的舉報就是報復,沒指望它能給我們的業(yè)務帶來益處,我和王明海再次恢復四處奔波的形象。
剛來成都的新鮮勁兒早就被我無意間遺落在街道的瀝青路面上、漫無表情的樹梢上、外強中干的大廈上。成都就像我在某個街角看到的一個女孩,她身材和面容都十分顯眼,在我跟著她走過了幾個街區(qū)后,她慢慢匯入到各色的裙子和重疊的大腿小腿中去,我也不想把她從人群中準確找出來。
成都總是找不到太陽,以至于我有一天在街上第一次聽到“蜀犬吠日”時,當即就暗贊起了古人的語言能力?;璋档奶炜詹恢故且驗樯⒉婚_的云,還有四處升起的煙霧。太陽像一個貪婪而又吝嗇的土財主,只有在餓殍把他的莊園都包圍得無路可走時,才象征性地擺出一口鍋,施舍出一點稀得不能再稀的粥。
我和王明海在街上東西南北飄蕩,有時覺得自己就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有雜草叢生的院落,有漏光的門板,有清晰可見的蛛網(wǎng)……一條街從身下過去,另一條路又續(xù)上,腳下永遠是灰色的路面,往上一層是綠色的花壇和樹,再往上又是灰色的居多的建筑和更加灰色的天空。當混合在這些層次里,會發(fā)起一些關于人生的想法,這種想法有時還能持續(xù)到呆在茶館歇息中。某次,我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不合時宜、另類甚至變態(tài)這些詞,在緊接著產(chǎn)生種要實踐表現(xiàn)它們的欲望時,又忽然被心底里生出的一種情緒給阻止,那種情緒在告訴我,被這些詞俘獲的人們只是要固執(zhí)地表現(xiàn)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存在,當用前人已經(jīng)使用了無數(shù)次的方式后,依然無法迅速達到所需的結果時,他們便以更加激進的圖騰出現(xiàn)。
這種飄蕩無法讓西南片的業(yè)績飆升,只是徒增了汽油費和體力消耗,如果試著從樂觀的起跑線上看,只能算是增加了一些閱歷,這些閱歷可能會對我的未來產(chǎn)生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正面影響。
比如:有一次,我們?nèi)ヒ粋€頗具規(guī)模的私企,老板是一個相貌一點都不出格的中年女士,我們跟她談業(yè)務,她卻跟我們談佛;我們給她介紹我們的產(chǎn)品,她卻胸懷天下蒼生地給我們教導和指示。她有著無數(shù)超越時空的偈語和警句,隨便一句便足以讓我無言以對。我懷疑這樣都能弄成如此規(guī)模企業(yè)的可能性,順便帶著惡意推斷——大約是她在企業(yè)成長的過程里,作孽太多,如今不過是以這種方式贖罪。后來,我知道了,我的推斷近乎幼稚,這也大約是直接套用了成茵對大旗的看法。就在我們離開時,她忽然拿出了合同,量當然不大,因為她在乎人人都有口飯吃。當然,她還附帶送給我們一些與佛教有關的書籍和光碟,這讓我們真無法拒絕。直到幾年后,我才偶然間啟封了那幾張光碟,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其中的一些說教,還有一首《戒定真香》的佛歌,盡管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歌詞的內(nèi)容。
還有一次,我們見了一個據(jù)說是在業(yè)內(nèi)話語分量很重的民間人士,他沒有自己的公司,只憑著一張嘴和一張臉就能叱咤風云。他才二十四歲,卻可以心安理得地披著飽經(jīng)滄桑的外套。我們和他來往了兩天,不管我們說什么,他的所有的應對都是從某一個在他看來我們應該知道的人開始。他這樣說——他找過我,我想起來,那個智勇集團還搞的不賴,三年前,我跟他說……他這么說著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想要伸手扇他嘴巴的沖動。但是,因為一來是我們找上他的;二來,他給我們最好的茶喝,并在吃飯時間給我們精致的飯菜;還有第三,他有一個我們在省電視臺新聞頻道的畫面上偶爾能看到的父親。幾年后,他們父子幾乎是一起進了監(jiān)獄。而我卻因為早早離開他的視線,不用糾結。
處在這種狀態(tài)里,我經(jīng)常失落地茫然看著遠方,然后由遠至近,不由得審視自己的人生——可能生活在這個蕓蕓眾生的世間,別人的心思就是我的心思,別人的目標就是我的目標,再說夸張一點,我即他人,他人即我,這樣和很多人一樣,無意間總是把自己看得比別人高明一點,只是運氣比別人差一點等等,而事實一再打臉。所以,我如今這般,可能是注定了的,這能叫命,也能叫努力不夠等等。我甚至還想起了我的一個中學同學,他在我們班一直都是能排進前三名的,在這個一次考分幾乎就能決定一生的時代,他有足夠的能力進入頂尖大學,然后走上金光大道,但是,他癱瘓在床的母親讓他根本不能走遠,只能選擇就近的一所大學。我不知道他當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只知道他畢業(yè)后依然留在本地,簽約到本地的一家大型化工廠,兩年后,這家化工廠破產(chǎn)了。他幾乎和我前后腳去電腦店里打工,不同的是我們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店。后來的情節(jié)很有些勵志的味道,他在一年的時間里,吃透了所有的技術,幾乎所有的客戶都對他贊賞有加,于是,某一個風和日麗的良辰吉日,他去找老板辭職,辭職的理由也非常直接——他覺得自己也完全能經(jīng)營這么一家店。他的老板算起來也是個狠角,隨即把店的一半股份給了我的同學,他名正言順地成了那間電腦店的合伙人,又過了兩年,他占股的那間店就站在本地行業(yè)的龍頭上。
我不知道王明海會不會這么想,我知道的是他越是失敗,便越是不顧一切沖鋒,勁頭越足。有那么幾天,他獨自死纏爛打一個工程承包商,每天都有六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和工程承包商在一起。在他這種精神的感動下,工程承包商給了我們一個合同,雖然量小得可憐,但足以讓他沾沾自喜,更重要的是他證明了所走之路的正確性,也證明了古人的一些格言誠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