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冷。”
白霧從兩人嘴里竄出,很快消散在空氣中,兩個人立在碑前,和碑立得一樣筆直。陪伴他們的,只有立在這一片空地上的無數(shù)石碑。碑上鐫刻著人類文明一次可怕的災(zāi)難,那是對痛苦的銘記與緬懷。
那碑上密密麻麻的人名,都是來自確認(rèn)死亡的尸體。
真是血腥。
“已經(jīng)七年了,嵐?!?p> “是得有了?!睄故炀毜貜目诖锓龈鶡?,深吸了一口,白煙在空氣中裊裊升起,他的目光卻一路向下,略過無數(shù)人名,最后定格在了兩個字的一個名字上。
依曦。
“七年了……”嵐看向身邊的人,“當(dāng)初的少年早已成長了……大姐頭看到,應(yīng)該會很高興的?!?p> “不?!鄙倌甑哪抗怊龅卣f,“我只是讓她失望了?!?p> “別扯了,你能做到這樣已經(jīng)超出所有人的預(yù)期了?!睄拐f道,撫摸著石碑上的凹槽,“即使再過去七年墨仍然沒有被完全消滅,那也跟你完全沒有關(guān)系,你已經(jīng)盡力了。嘆雨。”
“或許吧?!眹@雨搖了搖頭,“對了,你之前去執(zhí)行任務(wù)的報告還沒交啊?!?p> “放心,我會在休息之前寫完交上去的?!?p> “那就好?!?p> “那你呢?考慮去休息一個月嗎?”嵐看著石碑問道。
“可能再過三四個月,我會的。”嘆雨知道嵐在問他。
“放心吧。組織內(nèi)部會有人打理的?!?p> “我知道?!?p> “還有我和其他干部在呢。”
“我知道。”
“齊叔也很努力地在管理?!?p> “我知道。”
“陌嘆雨!”
嵐突然轉(zhuǎn)身把住了嘆雨的雙肩,嘆雨沒有抬頭。
“看著我?!彼f,用很沉重的語氣,“你不應(yīng)該把這些都背負(fù)在自己身上!大姐頭死了,根本不是你的責(zé)任,即使當(dāng)初你確實在場,可那又怎么樣,你根本挽回不了什么!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把責(zé)任放下,這樣才是大姐頭希望看到的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眹@雨抬起頭,眼神深邃,卻沒有焦點。他輕輕拍掉了用力握在他雙肩上的那雙手,“我真的不明白?!?p> “你真的盡力了,我希望你意識到這一點。你拼了命地阻止了末日的發(fā)生……雖然大姐頭的死是每個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但她的死根本不是因為你!”
“我有責(zé)任?!眹@雨輕聲說,“我應(yīng)該更早阻止末日的發(fā)生的……這樣她就不會死了?!?p> “可當(dāng)時的你根本不知情!也不知道如何阻止末日!”
“不,我知道的?!眹@雨盯著嵐的臉。
“什么?”
“我當(dāng)初就知道怎么阻止末日,只是我沒有勇氣。”嘆雨扶著石碑,似乎將全身的重心都放在了這直立著的石塊上,他一字一頓地說,“依曦阿姨比我先踏出了那一步,所以……她死了?!?p> 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不只是她,你忘了么?那么多人啊……那一天結(jié)束后我?guī)缀跏钳偭艘话阃诰蛑鴱U墟,我清晰地記得我挖出了一個小女孩……她的肺部插著一根鋼筋,口鼻不斷地冒出血來,說話模糊不清的,我把耳朵湊近,直到她吐出的鮮血噴滿了我的半邊臉,我才聽清她喊的是什么……”他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緩緩將那口氣吐盡,“她說,媽媽還在廢墟里……我挖了半天,才又挖出了她媽媽模糊不清的尸體……等我回去找到正在接受治療的小女孩,她已經(jīng)沒有生命體征了?!彼娜^握緊,卻又無力地放松。
“你當(dāng)初只是個11歲的孩子,沒能下定決心是很正常的?!睄归]上眼睛,那個景象竟然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就連成年人都未必能在幾分鐘內(nèi)決定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還是別人的生命更重要?!?p> “不要再安慰我了。”嘆雨再次低下頭去,語氣冰冷,“我每天閉上眼睛,就會想到那個小女孩,她的雙眼無神,每說一句話就吐出一口血,我聽見她用痛苦的聲音喊著媽媽……我每天早晨都從這樣的痛苦中驚醒,發(fā)出的驚叫在空蕩的房間中回響。”他苦笑著說,“如果能回到過去,我會毫不猶豫地拽著自己組織末日,如果那時的我不愿意,我就一刀捅死他??墒恰瓫]有人能回到過去?!?p> “行了行了?!睄拱欀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他拍拍嘆雨的肩膀,苦笑了一下,“你……”他嘆了口氣,“還是放下吧?!?p> 他走了。嘆雨扶著石碑,雨下來了。
……
滴滴滴……啪。
“喂?是嘆雨嗎?”
“……”
“喂?怎么不說話了?”
“齊叔。”
“嘆雨啊,什么事?我忙著建設(shè)地下基地呢,你也知道,墨的基地建在一棟老房子里實在是太危險了,工程已經(jīng)快完成了……”
“齊叔?!?p> “怎么了?”
“……我想休息一個月?!?p> “……”
“我知道很不負(fù)責(zé),打擾你工作了?!?p> “不不不……嗨呀,就這點事啊,我以為你出什么事了呢……你別說休息一個月,你就算休息一年,這事也沒商量,你是老大嘛,我只是代理管事的,放心吧,我會督促那些員工接著工作的。”
“好的,謝謝你?!?p> “對了,你的左手……”
“一個月而已,沒什么大礙的。”
“那我就放心了。”
“……齊叔?!?p> “哎,怎么了?”
“……謝謝?!?p> ……
天還是很陰。
一個人再次來到了石碑前,他靠著石碑望著天空,空氣悶沉得令人難以忍受,一股燥熱從心底透出,陌嘆雨從未這樣希望下起雨來……仔細(xì)想來下點雨也不錯,石碑附近的地上都長滿了草,下完雨之后空氣想必會非常清新。
他頭一次從口袋里摸出煙來,他以前從未抽過這玩意,也不知道該怎么抽,就學(xué)著嵐,彈了彈香煙,香煙自己燃了起來(22世紀(jì)的香煙只要彈一彈就可以自動點燃,不需要點煙,但還是有不少人喜歡用打火機點燃。)。他將香煙叼在嘴里,使勁抽了一口,憋不住地咳嗽起來,煙從鼻孔和口中嗆出。
嘆雨嘆了口氣,把煙摁滅了,把抽了一半的煙放進口袋里,天終于下起雨來了。
他用手撫摸著石碑上的刻痕,心里默默念著這些名字:白煙,趙萬鵬,邁克爾·瓊斯,南夢夜雨……這些名字早就在他的心里滾了一遍又一遍,就像一把鋼刀把這些名字刻在了他的心上,刻得密密麻麻,鮮血淋漓。
他可以忘記,但他不想忘記,七年前的苦就像烙紅的鐵,印在記憶里疼痛得永久。如果沒有這些記憶,還有什么能鞭撻著他前進?
其實每個人在生活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些遺憾,那些遺憾無法彌補,因為已經(jīng)成為過去。不同的是你選擇的未來,有的人選擇忘卻,一身輕松地活在世界上;有的人卻不愿放下這塊巨石,任由他壓迫著自己。這與自己的罪孽無關(guān),純粹是良心讓人隱隱作痛。
“真冷,依曦阿姨?!彼p聲說,任由雨絲這樣變大,密集起來,“明明已經(jīng)三月底了,春天早就來了,甚至就要離去了?!?p> 他的衣服濕了,雨水淋在石碑上劃過每一道深深的凹槽,將這些平時蒙灰的石頭洗出了原本的顏色。
“最近我總是做夢。”他靠著石碑閉上眼睛,“我只記得夢很重要,卻又記不清夢的內(nèi)容?!?p> “我很害怕?!?p> “我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是那些人的面孔,這七年來從未間斷?!?p> “我對不起他們。”
“我對不起你……”
嘆雨坐著,望著天,說了很多很多,四下只能聽到雨的聲音,看不到任何一個人影。他略微覺得有些放松,這樣也好,因為這些都是他的心里話,他的心沒有辦法對任何被害者的親屬敞開,即使是對組織的人員,親密的戰(zhàn)友傾訴,他也會感到些許愧疚。
他的心只能讓石碑聆聽。
他坐了很久很久,雨大了又小了,云來了又去了,天陰了又晴了,直到晚霞映紅了半邊的天空,他才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
“我感覺很累,或許我真的應(yīng)該休息一段了?!彼詈笳f。他想起身,卻感覺十分疲憊。他輕輕合上眼,卻真的睡著了。
這一夜,他沒有做夢。
當(dāng)?shù)诙焖粛购妄R叔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高燒昏迷不醒了。他的嘴里含糊地,輕聲地,不停地說著什么,手里緊緊地攥著一個東西不肯松開。
他說的是:“我真的很抱歉?!?p> 他手里的東西是一枝花瓣落盡的玫瑰,那是依曦贈給他的唯一也是最后一件禮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