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
初秋的順天府天高云淡,碧波蕩漾的護城河圍著恢弘的紫禁城,街道里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穿過喧鬧的中央大街,向東北方拐過四五個胡同巷弄,厚厚的都城城墻邊,立著幾十棟連成一片的房屋。
與街肆的喧嘩對比,這里格外的安靜,甚至有些冷清。
一個氣派的大門朝西向著皇城方向開著,厚重的鐵門上方,懸著三個大字“錦衣衛(wèi)”。
這就是令大明萬千子民聞之色變的錦衣衛(wèi)南鎮(zhèn)撫司,皇帝的忠誠衛(wèi)士,皇家的秘密偵探。
從大門進去,穿過戒備森嚴的前院議事大廳,后面的樓棟里,分別是錦衣衛(wèi)們起居之所、訓練之所、秘密檔案之所,以及不時傳出慘叫與嘶吼聲的牢獄。
地上的牢獄關的都是些已經(jīng)認罪伏法的犯人,他們在這里等待著審判。牢獄前的庭院中央沉下去一個一丈寬的臺階,沿著臺階越走越深,是錦衣衛(wèi)大院子里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地牢。
每一個被抓進錦衣衛(wèi)的人,首先都要送往地牢。每一個在地牢里或者出來的人都覺得生不如死。
地牢昏暗潮濕,狹小的房間被厚重的鐵門和欄桿封鎖。墻柱上的油燈仿佛奄奄一息的閃著微光。沿著昏暗的過道往前一直走百步,是一個稍顯寬敞的大廳。這里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刑具,銳利的端頭上閃著寒光。
大廳左手邊是個稍顯明亮的房間,房間里卻干干凈凈,只放著兩把椅子、一張桌子。椅子上坐著一個臉色蒼白、渾身血污的男人,桌子邊坐著一個身穿錦衣衛(wèi)官服、執(zhí)筆磨墨的年輕人。
兩人都沉默不語,連空氣都像死一般沉寂。
打破沉默的卻是靠著墻站著的另外一個人。對著墻壁上的燈光,他放下了手中的書冊,轉過身來。
他也是一個年紀不大的青年,身著錦衣衛(wèi)官服,劍眉醒目、鼻梁高挺,雙眼閃著堅毅的光,盯著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說:“陳大人,既然這么多天你都否認是你殺了人,我只有一個要求,現(xiàn)在你再把你的陳述講一遍。”
死氣沉沉的男人沉默不語,他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的正準備記錄的衛(wèi)士,讓這個衛(wèi)士都覺得有些不適。
“既然你不愿意說,那我來替你回憶一遍好了?!?p> 青年在狹小的房間里開始踱步,邊走邊說。
“陳月林陳郎中,你和翰林院的趙長及本是至交好友,曾一起在翰林院共事了十三年之久。但是前天下午,趙長及被家人發(fā)現(xiàn)死在自己的書房里?!?p> 陳大人緩緩開口:“長及之死我也痛心。不過我們雖是好友,但不能因為是朋友就說是我殺了他。況且,我那天又不在他家?!?p> “不錯,據(jù)趙長及的家人說,前天是他定的每個月清修的日子。至于這清修,就是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焚香讀書,不與塵世往來。你這個好朋友不會不知道他這個習慣吧。”
“我當然知道。不過,知道有怎么樣呢?”
“趙長及把自己鎖在書房內,所有家人、傭人都知道這一點,從來不去打擾也不敢去打擾。除了你,當天就再沒人進去過他的書房了?!?p> “我進去的時候可是午時,我聽說,長及在申時的時候還和門外的傭人說了話的?!?p> “不錯,據(jù)他的傭人說,他聽到屋內有異樣的響聲,此時正好是酉時三刻。他以為是老爺生氣又在扔書,不敢去問。后面書房的燈亮起,但是沒看到老爺?shù)娜擞?,傭人便去找趙夫人。趙夫人聽到老爺點起了燈,也覺得他獨自一人在書房不會有什么事情。直到戌時后,天色已晚,夫人路過看到書房燈火微弱,才覺得出了問題她叩門無人回應,然后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趙長及已經(jīng)中毒身亡了?!?p> 陳大人默不作聲,似乎也在為自己的好友去世默哀。
“從午時到戌時,他的傭人都在門外忙活守候,他們可以證明,當天,最后一個見到了死者的人,就是你?!?p> “那天我搜集到了一個前朝的寶貝字畫,長及與我在這方面有共同興趣,而且他比我更癡迷,所以我才冒昧趕去他的府邸,打擾他的清修,也要把東西送給他看。沒想到,他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難過,竟然就這樣服毒自盡了?!?p> 青年哈哈哈的笑了起來,燈火照耀的他臉上的輪廓格外分明。
“他當然不會是自殺。”
“這,你剛剛才說,酉時的時候,他還在點燈看書,戌時才死,這期間無人進入他的書房,不是自殺是什么?”
青年自信的望著眼前的陳大人:“據(jù)趙夫人講,在死亡的前一天,趙大人曾經(jīng)接到過一封密信,看到這封信后,他就有些神情異常。不過,信中到底講了什么,無人知曉。而且,你去趙府,正是趙大人派人托你的,根本不是什么送字畫?!?p> “趙大人托人對我說最近心情煩悶,所以我才拿自己的寶貝送給他鑒賞,希望他能忘掉煩惱?!?p> “是,捕快在現(xiàn)場也發(fā)現(xiàn)了那張畫,那是前朝元好問的《歸雁圖》,這種稀世珍品當真是每個愛畫人的至寶?!?p> 他轉過身去,望著墻上在風中微微搖動的油燈火焰,話鋒一轉:“但是,一個剛剛給兒子下過聘禮、堅持清修,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書房里沒有留下半點只言片語的人怎么會是突然自殺呢?!?p> “此為其一。其二,捕快們在整個書房內,找到了一個裝毒藥的瓷瓶,就落在趙大人的腳下,但是這個瓶子竟然蓋著蓋子。試問一下,自殺的人喝下毒藥還會把毒藥瓶子蓋好蓋子放在地上嗎?”
“其三,趙大人被發(fā)現(xiàn)倒在書房中央的位置,距離書桌還有兩步遠。如果是自殺,他理應倒在桌上,不會有人喝了毒藥后再走兩步,況且,他的方向也不是開門求救。”
說到這里,他轉過身,用灼人的目光緊緊的盯著陳大人,陳大人被他眼中的凌厲鋒芒嚇得一愣,但轉瞬間他又鎮(zhèn)定了下來。
“你說了這么多,那和我有什么關系?難道,是我送去的那幅畫上面有毒?”
“畫上沒毒,錦衣衛(wèi)負責檢驗的兄弟已經(jīng)檢查過了。不過,毒卻是你下的,真正的兇手也是你。”
陳大人故作一笑,反駁道:“我午時就已經(jīng)離開了趙府,午后一直在家里指揮各種事務,這家里的傭人都可以為我作證,噢,如果你不信傭人,也可以問問南市的綢緞莊的董掌柜,他一直在我府中,為小兒裁剪衣衫?!?p> “那些我也不必去問,因為那是你故意給自己做的不在場證明,因為你殺人的時候,是在午時去趙府的時候,而不是午后。”
陳大人臉上的疲憊更深了,但是他的笑聲更大了:“哈哈哈,我走后長及還和傭人說過話,那個時候長及可是還活著在,我又怎么殺死他。難道傭人說的是假話?堂堂錦衣衛(wèi),著實可笑。”
“既然你死都不承認,那我只好再替你說了?!鼻嗄陣@了一口氣,把墻上的燈火撥亮了一些。
“你和趙大人多年好友,當然知道他清修當天的習慣,他會從早晨到子夜都在書房,遠離家人讀書寫字作畫。在此期間,任何人都無法進入他的房間?!?p> “當天,你因為趙大人的邀約,帶著名畫進去了書房,當然,你隨身帶著的,還有一瓶只要沾上就能致人死命的毒藥?!?p> “你和趙大人談話之后,把畫送給了他。趙大人愛畫如癡,當然全心全意的欣賞畫作,也當然沒有注意到,作為他好友的你,偷偷拿出了毒藥,把它涂在了一個不起眼的東西上,然后,把瓶子偷偷放在了趙大人的椅子下面!”
陳大人的臉色越發(fā)慘白,他的手也開始有些發(fā)抖。
“做完一切后,你借故離開,然后回家假裝忙著做事,實際上,你是在等待夜幕降臨,因為,你是把毒藥涂在了夜晚要用的點火挑燈的竹簽上!”
陳大人聽到這句話,像被雷劈了一樣一下子抖動了起來,接著,他耷拉著腦袋,望著地面幽幽說到:“長及與我相識二十載,我們互相引為至交,我又怎么會毒殺他。”
“這也正是我來問你的原因。那根竹簽已經(jīng)被我找到,錦衣衛(wèi)也確實檢查出上面涂滿了毒藥,而且和趙大人中的毒一模一樣。你是利用了趙大人的一個不起眼的習慣,他看書看畫都喜歡沾著自己的口水,而他清修的那天,都把自己鎖在房間,下人們是不敢進去的。夜晚掌燈時分,自然也要他自己去點燈。所以,查到竹簽上有毒的時候,我就想到,兇手一定是個和他相識多年、熟悉他生活習慣的人。而那個人,就是最后一個進去過書房、有機會放下那個毒藥瓶子的陳大人你?!?p> 身著破舊衣服的陳大人望著眼前的這個目光炯炯的青年,終于開口問到:“你,你到底是誰?”
青年淡淡一笑:“在下錦衣衛(wèi)歐陽楓。”
陳大人慘淡苦笑著搖搖頭,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因為這幅畫,也是我的寶貝,我不想送給他。但是沒辦法,我為此花了上萬兩銀子,我氣不過,就想殺了他拿回我的畫?!?p>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就信了你的說辭,但是我不會相信,因為你帶的是毒藥,是提前計劃好的謀殺,動機當然不會是前一天才買到的那幅畫。而是你們都收到了一封密信?!?p> “沒有什么密信,歐陽小兄弟,我這副老骨頭,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了。我承認,你說的都對,趙長及就是我設計毒殺的。請錦衣衛(wèi)快速上報給皇上,給我一個痛快吧。”
“怎么處置自然有人來處理,我只關心你為什么要殺了趙大人,那封密信到底寫了什么?如果你愿意,我會給統(tǒng)領請求,減輕你的罪責?!?p> “那封信已經(jīng)當著我的面燒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也不會說的。剩下的,隨你的便吧?!闭f完,陳院士再次地下了頭,看來他是準備繼續(xù)沉默下去了。
“好吧,我會繼續(xù)追查下去的。我所探查到的情況,也會如實報給統(tǒng)領。不過,我還是無法理解,有多大的利益誘惑,會讓一個人毫不眨眼的殺死自己的多年好友?!?p> 說完,歐陽楓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鐵門。
陳月林低著頭,豆大的眼淚伴著哭泣聲,從他凌亂的頭發(fā)間隙中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