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詩酒尚堪驅(qū)使在
幾個人啜著茶、吃著菜,聽說書先生講。
說這位張嶧當(dāng)了兩年道士,父子血肉分離,張相年歲已大,兒子難盡孝心,聽得人連連哀嘆。
好在正趕上父親擁護天子登基、武家失去靠山,天子憐憫張氏父子不易,遂下令讓他回京。
張嶧一路行到豫章縣,正遇上大雨忽降、大蟲驚醒、冬眠之后,饑餓非常,連續(xù)幾夜闖進山下村子,惹得村民驚恐萬狀。
然而山禁未解,地方官員庸庸碌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一味裝聾作啞。
張嶧路過此處,一不做二不休,上山捉虎,后來的故事講得蕩氣回腸,高潮迭起,酒肆里眾人頻頻叫好,姬二娘放下了茶杯,感嘆:“豪氣萬丈少年游,熱酒一杯入肺腑!”
劉大郎聽了大笑,隨即吩咐小二:“上好酒來!”
謝知許有點好奇,拉了小二問:“這是真事?”
小二與有榮焉,答:“自然是真的,聽說張小郎君前幾日下午打到了大蟲,如今已有官兵守著了!”
一頓飯吃得激情澎湃,幾個人酒足飯飽,劉大郎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掏腰包付了錢,領(lǐng)著謝知許主仆、姬二娘姐弟往回走,點評:
“這入山打虎已是俠義心腸,為救村民破山禁更是豪舉,世家子弟有這樣的品行,真是不容易?!?p> 姬二娘附和了幾句,隨口說:“聽說昨日捉了大蟲,今兒已經(jīng)有士兵在山下圍著了?!?p> 她話音剛落,謝知許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剛才問起這問題的時候,姬二娘正和劉大郎討論得熱烈,沒想到她竟然注意到了。
劉大郎便有些納悶了:“大蟲都沒了,還在山下守著做什么?”
“誰能知道呢?”姬二娘似乎只是隨口一說:“或許是有什么事兒吧?!?p> 謝知許心思一動,眼風(fēng)瞥著姬二娘,漫不經(jīng)心說:“不知山上出了何事,以至于驚動官兵。”
“誰知道呢?也真是奇了?!奔Ф镄睦锲婀值母杏X越來越強烈,一味和謝知許打太極。
唯獨夾在中間的劉大郎興致十足,一拍手,道:“這么說,這時候張小郎君也在山下?”
姬二娘應(yīng)和:“沒準兒呢!也不知張小郎君是怎樣的風(fēng)采,咱們現(xiàn)在去能不能看到。?!?p> 小食的時候,姬二娘與劉大郎談天,還是附和隨意的,現(xiàn)在卻這樣積極地表達自己的想法。謝知許有點好奇,總感覺自己看姬二娘的時候就像隔著層薄紗,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難得插話了,卻是為了防止劉大郎跟著姬二娘出現(xiàn)不切實際的想法:“這時候有山禁,就算去了,怕也全是官兵,徒增麻煩罷了?!?p> 姬二娘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的確,是兒異想天開了。”
想不到的是,幾個人回去的時候,壞消息已經(jīng)等著他們了。
客棧里,眾人團團圍住,神情凝重,竊竊私語,瞧見他們進來,便說:“城門關(guān)了!咱們現(xiàn)在都走不了了!”
劉大郎大驚,忙問:“為什么封?誰讓封的?什么時候開?”
竟然都是一問三不知。
客棧里的人大半都是商戶,想趁著大朝會的熱鬧多賺些錢,如今聽到這樣的消息,怎么能不犯愁,何況多待一天,商隊車馬就多花一筆錢。
經(jīng)過這一出,臨風(fēng)看姬二娘姐弟的眼神就更加不滿了。他站在謝知許身后,勉強壓住了質(zhì)問她的沖動,眼睛里卻明明白白地寫著:“你就是個禍害!”幾個大字。
姬二娘是與人交游的好手,謝知許非常確信如果不是自己態(tài)度冷淡得像鐵桶,姬二娘一定能一邊道歉,一邊把這因她而起的行程耽擱轉(zhuǎn)變成一場難得的緣分。
姬二娘道歉,他便說:“官府之事,本難預(yù)料,無需內(nèi)疚。”
姬二娘提到想請客,他便說:“身體不適,酒氣上頭,某想先歇息。“
沒兩個來回,姬二娘看出來他沒心思多言,便及時道:“不敢多叨擾謝郎君······”,打算終止對話。
可話說到一半,她眼風(fēng)一轉(zhuǎn),看到了滿眼燒著怒火的臨風(fēng)——
她莞爾,那雙滿是靈氣的眼睛輕輕一瞇,說到一半的話戛然而止,轉(zhuǎn)而變成了:“看來謝郎君去長安可是為了急事?”
謝知許覺得自己被賴皮纏上了。他不答反問:“二娘呢?”
姬二娘痛心狀:“今日早上小食的時候,兒才和謝郎君說了想去湊湊大朝會的熱鬧。”
謝知許恍然:“是了?!?p> “聽大郎提起,謝郎君是吳地人?不知您是哪里人?南京?江南?”
“四海為家罷了?!?p> “兒瞧郎君此行是用馬車,路上定是用了些時間吧?”
“的確?!?p> “不過這么遠,謝郎君為什么要用馬車呢?”
“與你何干?!”謝知許還來不及說話,臨風(fēng)已經(jīng)惱羞成怒的盯著姬二娘大聲控訴了:“你傷了我們的馬,誤了我們的行程,現(xiàn)在又想做什么?”
臨風(fēng)還想質(zhì)問,姬二娘卻輕巧地笑了,她贊同地點著頭:“說的是,那兒就告辭了。”說完,揚長而去。
臨風(fēng)覺得自己好像占了上風(fēng),又好像根本沒有,懵然問謝知許:“阿郎,她……什么意思?”
“上樓吧。”謝知許無可奈何瞥他一眼,這種時候,他們越急,越顯得有鬼。姬二娘三言兩語惹得臨風(fēng)氣惱,不止是把臨風(fēng)耍了,也是讓謝知許吃了悶頭虧。
一場大雨后,冰水消融,流水夾雜著冰塊,叮叮當(dāng)當(dāng)自山頂沖下,打得河岸一片泥濘。
草枯枝殘、獸跡幾無,一隊巡防兵穿著新舊不一的制式衣服,七零八落在山腳站成一片。
豫章縣令與一眾官員站在一個紫衣錦袍男子身旁,憋著氣、陪著笑臉說:
“張小郎君,按您的吩咐,城門都封了,全縣的巡防兵都聚在這兒了,您可有什么打算?”
那戴幞頭、著錦袍、蹬長靴的男子赫然便是說書先生口中的俠義郎君張嶧。他眉眼斜飛、長而有神,鼻梁高窄,雙唇微抿,天生帶幾分笑意,此時卻滿身泥濘、鬢發(fā)盡亂、散發(fā)著一股惡臭。
大概是風(fēng)流慣了,他的躞蹀帶上鑲嵌著紅藍寶石,以金絲銀線纏邊,白玉雕花裝飾。腰側(cè)掛著串玉石,香袋、穗子樣樣不缺。他習(xí)慣性的伸手抓著玉佩,打算隨手晃兩下,想起了自己滿身是泥,忍住了。
張嶧無官職、沒實權(quán),巡防兵們也就懶散了不少。好在張嶧自己也不是個靠譜的,根本懶得管什么儀態(tài)著裝。
“哦,人都到齊了?”他閑散問,尾音不自覺的拉長。
縣令當(dāng)他是世家子弟紈绔習(xí)性不改,又想著他到底逮了那大蟲,便陪著他胡鬧,心想左右伺候半日,把這祖宗送走就是:“都來了?!?p> “那就跟某進山吧!”
“???”縣令一個頭兩個大:“這,山禁還沒過,怎么能入山呢?”
張嶧歪頭揚眉一笑,一笑,就帶出點妖氣、邪氣來:“明府怕什么,出了什么事有某頂著!”
縣令欲哭無淚了:這上頭的人說這種話什么時候靠譜過?倒霉的還不是他們?于是打著哈哈說:“郎君,您看您也勞累了,不若某回去給您接風(fēng)洗塵,找些美人好好陪您,等您休息好了,某再陪您進山?”
張小郎君,哦,不,是張大佛爺,腦袋還是歪著的,聽完聳了聳肩,問:“明府魚符呢?”
“這兒呢?!?p> “給某看看?!?p> “哎。”縣令面帶猶豫、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雙手奉上。
張嶧接過來,翻來覆去看了看,掂了掂:“不錯?。 ?p> 說完,忽然綻出一抹笑,眉眼飛揚著,前進了兩步。
只見他大臂一揮,低聲喝出來:“走!”
小小魚符從他手中飛出去,“啪”的一聲,越過了山下的界碑,摔在了山界的另一邊。
“嘖嘖嘖?!睆垘F眨眨眼,問滿面愁容的縣令:“明府,按律令,官員丟魚符,杖三十、施髡刑。要不,您進山去找找,至于破了封山禁令的事兒,某就當(dāng)什么也不知道,也算舉手之勞了!”
“哎呀!張郎君呀!您這……您這!”
張嶧嵬然不動,只滿臉遺憾地垂眸打量對方。
豫章縣令一跺腳,狠了狠心,從了。
官兵既入,事情就好辦多了。張嶧踱著步領(lǐng)著他們,徑直走到一個山坡,努了努嘴,道:“看吧!”
山坡極深,蚊蠅滋生、惡臭撲鼻,與張嶧身上若有似無的臭味重疊。
眾人探頭下去的瞬間,臉上的血色消散得一干二凈,豫章縣令后退著跌倒,癱坐在地,顫抖著問:
“這這這……這些是人嗎?”
白骨暴露,腐肉糜爛,白花花的蛆蟲緩慢而得意地蠕動著,在血肉之中尋求酣暢、于死亡之上慶祝豐收。
張嶧瞇眼打量豫章縣令的神情半晌,反問:
“明府覺得呢?”
“嘔?!笨h令偏頭,酸意上涌,吐了出來。
天天吃大西瓜
注: 1.唐代官員稱呼主要有三種,包括:“姓+官爵”、“姓+公”、“姓+官名別稱”。本文采用第三種,稱呼縣令別稱“明府”。 2.魚符。唐代魚符是唐代官員使用的魚形符契。一般長約6、寬約2厘米。分左、右兩半,中間有“同”字形榫卯可相契合。魚符,這種身份證正式使用時間在唐代,是唐高祖李淵的一項發(fā)明。魚符分左右,使用方法是,左符放在內(nèi)庭,作為“底根”;右符由持有人隨身帶著,作為身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