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世味年來薄似紗
盈盈如今已經(jīng)很少想起往事。天真的童年時期被他刻意丟棄在歲月的塵埃里,蒙了塵、泛了灰。
可是近日來,他時常夢到自己的曾祖母。
夢見十來歲的自己賴在老祖宗的房里,歪在床榻上,吃著小廚房各式各樣的點心,每個都吃,每個都只吃一口;
夢到老祖宗笑得滿臉皺紋,衰老的手掌撫摸著自己細嫩的臉蛋,一口一個“我的心肝寶貝喲”;
夢見她病在床榻上,抓著不知道誰的手,一疊聲地說:“你們把我的心肝兒丟到哪里去了?”
他在夢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使勁地喊:“我在呢!我就在您身邊呢!您不要生病,您不要走!”
可是黃粱一夢,醒來的時候,他什么都沒有。
他賴在枕上痛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自己也要離開這該死的武家深深的宅院。
一只手輕輕放在他背上,給他順著氣。探花郎溫溫柔柔地,問他:“做噩夢了?”
盈盈睜著迷蒙的眼睛,抓住了探花郎的手,緊緊地抓著,揣在自己的心口,抽噎著說:“我夢到我的曾祖母了?!?p> 探花郎的手似乎頓了一下,轉(zhuǎn)瞬卻也緊緊地回握著他。
窗外的雨靜悄悄地下,屋里的人輕悠悠地唱。
探花郎的聲音算不上柔美,相反,還帶著幾分清寂冷冽;他的歌聲也算不得好聽,卻很認真、很投入地唱著盈盈的家鄉(xiāng)小調(diào):
“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遠我道,不遠打爾腦?!?p> 他唱著俗之又俗的字句,卻仍舊美得像飄飄渺渺的云彩。
盈盈忍不住想,這樣遠在天邊的云彩,怎么就被自己抓在了手里了呢?
他在探花郎的歌聲里安心地睡去。
十七歲的武家琴師,在探花郎的身邊,好像又回到了十來歲的童年時。
第二天,盈盈睡了個自然醒。醒來的時候,被子安安穩(wěn)穩(wěn)蓋在他身上,屋里清清淡淡飄著安神香。可探花郎并不在身邊。
盈盈有些失落,下了床、洗了漱,繞過碧紗窗,卻見探花郎端坐在矮幾邊,寫著不知道什么東西。
瞧見他,探花郎朝他招招手,說:“你過來和我坐?!?p> 盈盈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他寫的是一篇祭帖。
早聽說探花郎的草書千金難買,如今一看,果然如行云流水,懷念哀悼都揉進了一筆一畫中。
盈盈問:“阿郎在給什么貴人寫祭文?”
“你的曾祖母?!碧交ɡ烧f:“祭文何必單單寫給大人物,你想念祖母,我便照你的描述,也寫一份。”
“過去太久了,我都要忘了。何況我沒讀過幾本書,想出來的東西粗鄙不堪,怎么敢寫呢?”
探花郎想了想,說:“行文貴在情真意切,哪里要考量那么多?”
盈盈于是坐在他身邊,一邊想,一邊說,許多事都是支離破碎的,沒什么聯(lián)系??墒翘交ɡ陕牭煤苣托模瑢懙煤苷J真。
他們寫完祭帖,探花郎帶他去了郊外,兩個人坐在亭子里,閑閑散散地聊天,聊長安的杏花園,聊天家的黃金冠,也聊故里的點心,鄉(xiāng)間的秋風(fēng),就像已經(jīng)是認識許久的老朋友一般。
然后,他們燒了祭文。盈盈低聲地念叨,像是在和天上的老祖宗敘舊,也像是在和自己述說:“愿今日和順,愿明朝無憂;愿琴師與探花郎平平安安,歲歲長伴?!?p> 祭文的灰燼融進潺潺的春水里,飄遠了,看不見了。
盈盈和探花郎安靜地看著。
探花郎問他:“盈盈,你想跟著我嗎?”
盈盈的心雜亂地跳動起來,想說:“探花郎想去哪兒,盈盈都跟著?!?p> 可是話還沒出口,盈盈卻想起來,他的探花郎因為上了折子,暗指武家逼民為奴,已經(jīng)被趕出了京城,離京時,聲名盡毀,身邊沒有一個人。
他做了一個又一個美夢,以至于忘了自己身處泥淖。
而現(xiàn)實中,他的探花郎奔波數(shù)載、操持了大半個青年時光,執(zhí)著于武家掠人案,到頭來,終究還是在武家的勢力面前偃旗息鼓。
那半個月,詆毀謾罵探花郎的折子數(shù)不勝數(shù)。
武三思把盈盈叫到自己的書房。
這是盈盈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聞中精心侍奉女皇男/寵的、精于諂媚討巧的宰相。
武三思上下打量他一遍,和看屋里的瓷瓶沒什么兩樣:“你就是前段時間源乾曜帶走的琴師?”
“是……源郎君初涉官場,不知道輕重,求相爺……”
盈盈的話沒有說完,就被武三思的冷笑打斷了:“刁難一只亂叫的狗,有什么趣?”
“我要你,去狀告源乾曜。狀告他白日宣淫、奢靡無度,虛偽不堪、小人嘴臉。”
小人要去給一個君子潑臟水,把君子打上小人的印記,仿佛這樣,小人就能成為君子。
可是盈盈答應(yīng)了。
武三思只是簡簡單單地讓他做了選擇:“亂棍打死一條狗;還是留著那狗好馴服它,你自己選擇?!?p> 于是,盈盈站在京兆尹面前,說源乾曜如何見色起意、侮辱于他;說武家百般忍讓,卻被小人倒打一耙。
所有人都在給他的探花郎潑臟水,而他自己,站在最前面。他清高孤傲的探花郎啊,他有著青竹一般風(fēng)骨的探花郎啊,被他毀掉了。
他一字一句地說著探花郎的罪行,覺得自己的心掉進了刀山火海里,疼得他呼吸不能。他好像,死在了探花郎莫須有的罵名里。
武三思留下了源乾曜的性命,不是因為和盈盈的承諾,更不是因為他自己大發(fā)善心。
在他的眼里,一條叫不出聲的狗,死了才是真的沒趣;毀掉那條狗最珍視、最愛惜的東西,才最好玩。探花郎愛惜名節(jié),他就讓探花郎名聲盡毀;探花郎清高孤傲,他就讓探花郎爛到泥里。
他想要馴服這條狗。
離京那日,盈盈被武余淳帶去給探花郎踐行。
所謂的踐行,不過是抓著插進探花郎心口的刀,再狠狠地攪弄一番。
源乾曜在京城兩年,沒有混得一官半職,只得到了滿身的罵名。離京時,一日閱盡長安花的探花郎,留給盈盈的只有青衣布衫、瘦馬一人的身影。
他看到盈盈時,眼里的神情淡淡的、柔柔的,像初見那日的月光,像盛夏飄來的微雨,沒有怨恨,也沒有怒氣,只是說:“你要照顧好自己。”
盈盈覺得自己那顆已經(jīng)被攪得血肉模糊的心徹底爛在了青青楊柳的春光里,發(fā)了臭、成了泥。
武余淳走上前來,卻并沒有如平日的晚宴一般,風(fēng)流放肆地摟住美人的肩,他只是與源乾曜平淡地說:“珍重?!?p> 他是武家的子孫,他放肆地、恣意地享受著武家的尊榮華貴,也怯弱地、自私地默許著武家的所作所為。
他沒有勇氣拒絕家族的權(quán)勢,便也沒有資格做什么翩翩君子。他生來是膽怯而平凡的懦夫。
這些道理,他其實都懂,他的自私,他也全知道。只是在酒色里,他選擇蒙著自己的眼睛,做他的盛世紈绔。
源乾曜點點頭,知道武余淳對盈盈的喜愛短暫地比不過一春的花季,可他還是道:“他如今無處可去,只有你可依傍,請你平日里多多照顧他。”
武余淳憎惡源乾曜這樣的人,因為他知道自己一輩子也做不到這樣的光明磊落。
可他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敬佩他:“我知道?!?p> 這長安啊,滿城的君子,無數(shù)的圣人,卻容不下一個源乾曜。
“源巡察后悔嗎?”姬二娘這是第一次聽源乾曜說起自己的往事,不由隨口問他。
“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源乾曜給每個人斟了酒,神色從容地說:“世事無常轉(zhuǎn)頭空,有幾個人能如愿地過呢?我這些年來,行事問心無愧,便也夠了。”
“只是,我還是有些執(zhí)念的,”源乾曜自嘲卻坦然地笑:“我以今日這杯酒買通在座的幾位有緣人,若有一日,我身名俱毀、人人唾罵,便請幾位賞臉,記著我這么個癡人吧!”
他們鄭重地碰杯,把這固執(zhí)的自己當(dāng)作癡兒,將這荒唐的世事說成笑話,他們原諒了世人的愚昧,也拋卻了天家的無情。
謝知許飲盡了杯中的酒,熱酒入冷腸,燙得他眼里也有了光。
短暫的相聚后,幾人各奔南北。
只是原本計劃十天左右的行程經(jīng)過耽擱,早已經(jīng)超了時間。經(jīng)過一整天的趕路,幾人終于到了下一個驛站,張嶧逛了一圈,帶回來一個消息:
“說是宜城公主前幾日風(fēng)寒,連宴會都沒能參加;到了如今,病越發(fā)重,竟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駙馬正滿城尋醫(yī)呢?!?p> 姬二娘便問:“有人去看嗎?”
“聽說圣人賜了藥、儲君派了御醫(yī),剩下的幾位公主也都派了人去問候,只有安樂公主親自去看了一次,可惜宜城公主病得太重,沒能見面?!?p> 天家情薄,向來如此,姬二娘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就將這事情扔到了腦后,樂觀地說:
“咱們的行程雖說耽擱了幾天,但是源大人安排了人武士暗中相護、謝郎君尋到了好大夫,也不是沒有收獲。”
謝知許與她相識一笑。悶葫蘆地沒說什么。
張嶧又忍不住觀察他們的神情了。可是姬二娘好像隨時都這么樂呵自在,謝知許又是十分的情緒至多顯露一分,張嶧總懷疑是自己想多了。
“下雨了!”臨風(fēng)喜悅的聲音傳來。
幾人紛紛向外看去。霧氣從江面升騰而起,環(huán)繞了遠山,一切生靈皆隱于云煙之中,朦朧地像美人似遮又掩的面紗。
煙氣輕柔和緩地游動著,游過草木、穿過重山、也掠過他們的發(fā)梢,含情脈脈的勾住了他們的指尖,含羞帶怯地搖晃著。
他們歇息的小亭隱在這浩浩蕩蕩的煙氣之中,讓他們覺得自己也化作了柔柔春雨,渺渺山河。
張嶧情不自禁喟嘆道:“若他在,這煙雨朦朧、勝景無邊,定能收入他的筆觸之中。”
他笑,瀟灑而無謂地說:“也罷,不可得者求不得,有這山水陪著我也便夠了。”
不可得者?認識以來,姬二娘眼中的張嶧向來是受人追捧、討人喜歡的,她只知道張嶧有不稀罕什么的時候,卻沒想過張嶧也有他的求而不得。
于是,二娘問:“你也有什么不可得嗎?”
天天吃大西瓜
注: 唐中宗之女安樂,長寧等諸公主,常縱家奴僮仆搶掠百姓子女為奴婢,景龍三年正月,侍御史袁從之將掠人的奴仆收捕關(guān)押,將治其罪按唐律掠人為奴者處紋刑:“諸略(掠)人、略賣人為奴婢者,絞;為部曲者,流三千里;為妻妻子孫者徒三年?!敝T公主縱奴仆掠人為奴,即使其本身不被治罪,手下奴仆也應(yīng)依法處以絞刑。然面哀從之尚未結(jié)案,諸公主使自訴于中宗,中宗被拘押的奴仆。袁從之上奏說:“陛下縱奴掠良人,何以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