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經(jīng)幡送軍行

　　北川寺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但兩側(cè)的小門沒關(guān)，里面也還亮著燈。武陵沒有宵禁，所以偶爾也有人會在晚上來這里拜拜，寺里也就有人專門守夜，接待晚上的客人。

　　迎接她的這個小和尚，她有些印象，一直是他跟在覺正的身邊，她第一次來北川寺時也是他帶著自己去的寮房，也是他在提到了安的時候驕傲得尾巴都要翹上天去。總之，是個很可愛的小沙彌。

　　“施主深夜前來……”小沙彌抬起頭來，正對上她的眼睛，不由得驚呼出聲，“你真的來了啊。”

　　她笑了笑，指著內(nèi)院的方向問覺正是不是在等她，小沙彌不住點頭，確認(rèn)了她的想法。

　　覺正不是個普通和尚，能掐會算的，柏逐昔覺得他更適合去天橋底下擺個攤給人算命。

　　她來，覺正很淡然。

　　他從香案上請下那串翡翠手鏈還給了柏逐昔：“你師父一定很愿意看見你保家衛(wèi)國?！?p>　　不知道是不是在這寺中供奉久了，柏逐昔總覺得這手鏈跟之前不太一樣，瞧著透亮許多。

　　師父愿不愿意看見她保家衛(wèi)國她不知道，但她想起從前的事情來。

　　她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時候也覺得師父和天橋上的神棍是一樣的，畢竟她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fēng)里，根正苗紅的好青年。師父拿著一把大刀揮來揮去的樣子和那些搞雜耍的沒有任何區(qū)別，如果他不是給了自己一顆糖，她不會同意跟著他習(xí)武。

　　師父什么都會，洗衣做飯、裝修灑掃，活得像個家庭主婦一樣。每到假期柏逐昔就在那個小院里跟著他跑來跑去，手中的刀一年比一年重，到最后她終于能夠拿起那把刻了白虎圖騰的刀。

　　他常說一句話，一句在那個地方，好多人都會講的話。

　　心中有佛，不虛場合。

　　說這句話的人心里不一定有佛，大部分人只是為自己的魯莽找一個借口，但師父不是，他心中真的有佛。不止體現(xiàn)在他看的那些經(jīng)書中，更體現(xiàn)在他待人待物之中。他敬畏法律，敬畏自然，與人為善。

　　她成為不了師父那樣的人，她自己清楚，師父也清楚。師父不止一次的說過，她很別扭，她心里就像住了一只鬼一樣。她很想自己永遠(yuǎn)都是陽光積極的，卻總是無法屏蔽那些陰暗的想法。

　　現(xiàn)在的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和那只鬼融為一體了吧。他們是一體的，無法分割，而她，選擇臣服。

　　見她出神，覺正倒了一杯茶給她：“此戰(zhàn)無需憂心，我大濮百年基業(yè)，根深蒂固，都城之中，圣人運(yùn)籌帷幄，戰(zhàn)必勝。只是此去邊境還有一劫，希望你能看淡些?！?p>　　她很想問問是什么劫，但也知道不能問，既然是劫數(shù)便避不開，避不開的又何必提前知道徒增煩惱呢？也很想問問像覺正這樣可窺見天機(jī)的人，面對這庸俗的人世間是怎樣的心情。

　　“多謝住持?！?p>　　她起身告辭，不想在這里待太久。

　　走出覺正的院子，沒看見那小沙彌，她心中正道不好。便看見院墻陰影之下走出一人來，還是那張熟悉的臉，柏逐昔瞧著他那眼睛跟能吸人魂一樣，一時竟也動不了了。

　　這北川寺中，那小沙彌跟他最為親近，有什么事情自然是要去講給他聽的。柏逐昔不想見他，怕這次離開就再沒有機(jī)會再見，可是現(xiàn)在他在自己跟前，一時忘了逃跑。

　　了安走到她跟前，還是一直看著她。她轉(zhuǎn)身要走，被了安捉住，抓著她的手腕將她帶到自己院中去。

　　“白日里聽說黑山石的山匪交了名帖入伍，住持說你會來，我就一直等著了，非去不可嗎？”

　　非去不可嗎？非去不可。

　　“我要護(hù)著大當(dāng)家，護(hù)著黑山石眾人，也想護(hù)著這武陵城，還有你。”

　　這話多少有些調(diào)侃的味道在，但她確實開始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了。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是她想要保護(hù)的，那就是黑山石和眼前這個人吧。

　　黑山石是一早就同她綁在了一處，她在那里安身，在那里感受人間百態(tài)，所以想要保下。至于了安，她不知道這人是什么時候在她的地盤里占據(jù)一席之地的，總之就這么莫名的接受了他的存在，而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接受了之后，就再放不下。

　　了安取下脖子上的念珠扯斷，拿了兩條紅繩將念珠串成手鏈。她坐在那看他一個個的串好，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認(rèn)真，做一件事的時候眼里就只有那件事，什么也擾不了他。

　　現(xiàn)在想想，在黑山石的日子也挺好的，他住在院里，每天說說話，晚上看書的時候能聽見他淺淺的呼吸聲。和自己不一樣的是，了安這個人連睡覺的時候也很溫柔，不會像她一樣亂踢被子，更不會發(fā)出什么難聽的呼嚕聲?；蛟S正是因著這份難得的溫柔，她才會一直忘不掉這個人吧。

　　了安串好念珠，一串戴在自己手上，另一串，他親手替柏逐昔戴上了。

　　“這串念珠是我?guī)煾赣H手做的，我從小戴著，希望它能護(hù)你平安。”

　　她有自己要做的事，那便去做，旁人阻攔沒有用。他也沒什么東西好給她，只有這念珠是跟了他許多年的，帶著他的祝福，也帶著他的一份心意。希望能在戰(zhàn)場上保她平安，至少讓她能夠歸來。

　　柏逐昔抬手看著這串念珠，他用了這么多年，早不似最初模樣，好像帶著眼前這人的溫度一樣，讓她安心。

　　她起身湊過去，在了安唇上親了一下。

　　還是那笑得猖狂的樣子。

　　“等我回來?！?p>　　那抹身影很快融入了屋外茫茫夜色，了安愣在原處，良久，伸手撫了撫嘴唇。好像被人輕薄了，但怎么一點也不會生氣呢。

　　了幸進(jìn)來，就看見了安在那傻笑。他從沒見過自己師兄像這個樣子，魔怔了一般。

　　“師兄，那位施主跟你說了什么？師父明明沒跟你說過她會來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她一定會來，好了，快去睡吧，明日早課起不來我可不留情面?！?p>　　了幸被他唬得飛快跑進(jìn)了內(nèi)室去，心里仍在想著為什么師兄知道那位施主一定會來。

　　這位施主在北川寺多少也有些名氣，城中權(quán)貴不少人花大價錢請師父做法事或是奉養(yǎng)信物，師父都沒有同意，獨獨留下了她的東西，還分文不取。

　　距離她上次來北川寺已經(jīng)很久了，師父卻還關(guān)注著這個人，可見她在師父那，和旁人是不同的。至于為何不同，他想不出來。

　　這一夜，北川寺的墻頭上一直有一個女子，她笑得很開心。和天上弦月一樣，明亮，皎潔，眉眼彎彎。北川寺內(nèi)有一間院子，亮了一整夜的燈，他站在窗邊瞧著天，直到銀漢西斜。

　　第二日早，城門鐘鼓剛響起，門一開便有一匹馬兒奔了出去。而城中，新征來的戰(zhàn)士們披上了鎧甲，由展謹(jǐn)帶著，告別了家人，往邊境行進(jìn)。

　　北川寺住持帶著寺中僧人在城門之上誦經(jīng)祈福，目送戰(zhàn)士們出城，直到最后一個戰(zhàn)士出了城門，覺正親手敲響了城樓上的古鐘。三聲鐘響，城門上揚(yáng)起戰(zhàn)旗和經(jīng)幡。

　　按著大濮的習(xí)俗，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便算是去了黃泉，需得揚(yáng)起經(jīng)幡，待他回來親自摘下。若回不來，這些經(jīng)幡便會代替他人回到家人身邊。畢竟戰(zhàn)爭殘酷，路途亦遙，裹尸而還的未有幾人。

　　了幸走到了安身邊，悄聲問他黑山石的事情。

　　“這些山匪真的會保家衛(wèi)國嗎？”

　　不止他一人，許多人都這么想，真的會嗎？他們可是無惡不作的山匪啊，怎么能相信這些人呢。

　　“還記得我講過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這些人啊，已經(jīng)成佛了?！?p>　　世人多不解為何好人成佛需歷磨難萬千，惡人只需放下手中的刀，便可成佛。并非上蒼不公，只是能放下屠刀，已救了千萬人。

　　這是了安告訴了幸的，或許不是完全正確，但了安始終覺得，要一個人堅持善念不易，要一個人放下心中的惡更是不易。

　　有的人不是不想作惡，只是害怕報應(yīng)。而有的人，不是不想為善，只是接受了自己為惡的身份。在這種身份之下，能摒棄旁人質(zhì)疑的目光，堅持去做一件對的事，更是難得。

　　他沒有要為誰開脫，錯了就是錯了，犯下的罪不會因為做一個好事而抵消。只是覺得他們能上戰(zhàn)場去，也是一番功德。即便不能償還此前罪孽，也積攢了福報。雖然不能因此得到受害者的原諒，但也可以讓自己安心，也可在往后歲月中放下戾氣，繼贖罪業(yè)。

　　“那位女施主呢？我聽到她和師父說的話了，她也要上戰(zhàn)場去，可她是女子啊，師父竟也不勸勸她?！?p>　　“她有一顆殺敵的心，性別如何并不重要。她的事你別再提了，莫要給寺中添麻煩?！?p>　　“知道了，”了幸雖聽他的話，卻還是有些不開心，“師兄，我總覺得你不對勁，未免太關(guān)心她了些，出來之前我還看你為她算簽。”

　　“你又瞧見了？”

　　“嗯，她叫柏……什么昔？”

　　“柏逐昔。”

　　“和師兄的本名有些相配呢，一個追逐過去，一個……”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了安打斷。

　　“少八卦這些了，前些日子讓你背的《嚴(yán)楞經(jīng)》可背好了？講來聽聽?！?p>　　連經(jīng)書的名字他都還沒記全，怎么講得出來？

　　回到寺中，抄經(jīng)抄得哭不出來的了幸悟出一個道理，不能調(diào)侃師兄。他笑瞇瞇的，卻最是狠心。也不知那句話惹了他，非讓人背書。背不出來就抄，抄完了又背，還背不出來就接著抄……了幸覺得，師兄比那些山匪惡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