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官道吧?!绷税蚕崎_馬車簾子問她意見。
她不要侯府和尚書府的馬車,這輛是在車行買的,因著他們也不是官家人,車行只能賣這種普通的馬車給他們。里面空間小了些,兩個人坐在里面有些擠,了安便和車夫一道坐在車轅上,讓她在里面好好休息。
本也可以坐船回武陵,比陸路快,只是走時太醫(yī)吩咐過,船行幾日,在江上難免濕氣重,還是走陸路安全許多。
且她還有一些事情,必須要走這條路才能完成。
她不想走官道,出了城就遣了車夫,了安看那車夫趕了一會車,竟也學會了如何馭馬駕車,倒還省了她的事。
“就在這里歇下吧,我也累了?!?p> 不過走了半日,離都城不遠,即便不在官道上,也不像別處那樣荒無人煙。這間客棧瞧著還不錯,又一直有熱水供應,了安便也放心聽她的話在這里住下。她的腿需要每天用熱水泡上些時候,這樣好得快些。
要了最僻靜的一間房,是一個有些背光的院子,一共三間房,兩間都用作存放廢棄木料。木材腐朽的味道在院子里彌散,聞著讓人有些不舒服。
店家領他們進來都有些不好意思:“這院子受光不好,所以就用來堆木材了,味有些大,但屋里東西都是干凈的……您要是不滿意,這一樓還有幾間不錯的,只是沒這么僻靜?!?p> 謝過店家好意,還是定了這間屋子。
問店家要了一小塊紅木料,店家沒問她要用來做什么,不過一塊木料,這院里都快堆成山。那掌柜的挑了塊方正的給她,說這些木料大多受了潮,也不能用來燒,她要是想用,只管自己來挑。
她手還算巧,用那塊木料削了十來個小木條,頭削得尖尖的。削下來的廢料都扔回屋子里那一堆散亂的木料中去,那十來個小木條被她揣在袖中。
在大堂吃過晚飯,了安推著她在外面走了一會,當作消食。這條道外穿過一片林子就是一條河,因著離城不遠,常有人來這里游玩,河灘上不少燒火的痕跡。
這里的風要稍大些,了安脫了外裳給她蓋上,沒往太靠近河的地方去。
“了安,我好想回家啊?!辈皇呛谏绞?,而是那個真正屬于她的家。
她已經很少會提起自己家了,不知道跟誰提,也不知道提了有什么用。
腳邊正好有一支開得正好的野花,她順手就折了下來拿在手中把玩:“生如逆旅,我非歸人?!币坏阑【€拋出去,花落在水面,很快就被水流卷走。
“回去吧,我累了。”
現(xiàn)在離天黑還有些時間,趁著這點時間好好睡上一覺,如果今天只有她一個人便也無所謂,但他在這里,就必須要為他著想。
了安未曾習過武,雖然有作為一個男子該有的力氣,卻不像習武的人那樣體格強健。偏偏她就是喜歡這樣的身子,軟軟的。他常年待在佛寺中,身上自有一股檀香味,聞著莫名讓人心平氣和。
她圈著了安的腰,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了安躺得筆直卻不僵硬,他習慣了,也很能接受,似乎覺得被她這樣調戲是自己的命運。他看了一眼側身窩在自己懷中的人,只覺得她很可憐,她不屬于這個地方,可她好像也回不去。
沒有睡太久,天一暗下來她便睜開了眼,了安把她扶到輪椅上去,推她到院子里。
“回去睡吧,一會出來接我?!?p> 她的刀就放在床上,了安費了一番力氣才把刀抬起來,又放了下去。她的刀果然比她要重上許多,了安伸手在刀柄上輕輕拍了拍,抬腳跨進去,乖乖躺下。
孫元明心里不服,自然不愿她平安回到武陵。衛(wèi)都候要他在皇帝面前為柏逐昔講話,他不聽也得聽,但現(xiàn)在皇帝已經許她回武陵,沒有半分讓她留在都城的意思。只要她出了都城,在路上出現(xiàn)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她自然知道孫元明不甘心,所以特意留在這里,給他一個機會。
這一群人,個個都是亡命之徒。她也好想不再殺人,只是這些人要她的命,她又怎么忍得了。
這群人還算安靜,沒說什么廢話,也沒在打架的時候發(fā)出亂七八糟的吼叫聲。戰(zhàn)斗開始得很快,刀劍直指她心臟而來,未及碰到她,都倒在了地上。
“紅木就是不錯,夠硬?!?p> 她看著那個倒在自己面前的小伙,彎下腰去,抓著他的頭發(fā)讓他抬起頭來。木釘釘在他拿劍的那只手手腕上方,冒出來的血不多,但要是拔出來,他可就活不長了。
“去告訴孫元明,黑山石不愿與他為敵,若是他再打這樣的主意,我可不敢保證他還能不能提得起刀。明日我離開之前,這院里要處理干凈,否則,這些人的樣子就是孫家所有人的下場?!?p> 看那人狼狽的離開,她才推轉輪椅往屋子里去。了安并未睡著,聽到外面沒動靜了趕緊下床開了門。院子里橫七豎八的尸體,了安只看了一眼,把她推了進來安置到床上。
柏逐昔看了看了安,他和往常一樣,掛著那副禮貌而疏離的臉。她動了動嘴,卻還是什么都沒說,閉上眼睡了。
此前一役,武陵過去的兵幾乎都折損在戰(zhàn)場上了,即便戰(zhàn)爭已經結束,城內外多處仍掛著白綾,城門樓上的經幡隨風飄著,被風吹著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鬼怪在午夜哀泣。
大夫人帶著阿琢跪在同袍堂,沒有靈位,沒有靈柩,只有一壇子酒在同袍堂的正座上。她把入籍冊拿給大夫人,跪在她面前。
“對不起,我……”
大夫人拿過入籍冊,沒有翻開,站起來走出去,叫妙儀把寨里人都叫過來。
妙儀把入籍冊上的字一個個念給寨里人聽,得到的回應卻是抑制不住的哭聲。
她又睡了兩日,只是都睡不安穩(wěn),一閉上眼,都是寨里兄弟們的臉,他們都很痛苦。
“小妹?!贝螽敿艺驹谒媲?,看著她,和從前一樣的笑,伸手來拍她的頭。手還沒有碰到她額頭,一聲轟鳴,四肢百骸全成了碎片。
她猛的睜開眼,從床上彈坐起來。
大夫人轉過身來:“醒了?”她看著似乎沒有太難過的樣子,打了水來給她擦臉,和從前一樣絮叨。
“林家大娘子是我閨中密友,她的大兒子,就是你劫過的那位林大郎君,人才很不錯,我見過好幾次。她一直在給她兒子說親,只是一直沒有好的姻緣,我瞧著那是個不錯的人,等你腿好了,就去見見吧。
既然兄弟們都走了,你大哥的愿望也實現(xiàn)了,咱們就穩(wěn)穩(wěn)過日子就是了。平兒生意做得好,也算是在城中站穩(wěn)了腳跟,咱不缺錢,就過點安逸日子。
你大哥這輩子就干了兩件好事,一是劫我脫離苦海,二是死在戰(zhàn)場上。他能留在邊境,也算死得其所,以后我跟孩子們說起來,也可以自豪些,說他是個為國捐軀的英雄?!?p> ……這些話與其說是說給她聽,不如說是大夫人在安慰自己。她說的時候眼里都含了淚花,時不時滾出淚水來,最后說著說著,背過身去不再開口。
兄弟們全都陣亡在沙場上,只剩她一個人回來,她心里的難過亦無法言說。
死在邊境的人太多,沒辦法把他們的尸首運回來,所以一并埋在了邊境。大夫人說不要給他們立碑,只在同袍堂中擺靈位祭拜即可。
他們這些人,沒有一個身家清白,若是立了碑,叫外人瞧見了難免遭點唾沫星子。她黑山石的人,必不能受這樣的折辱。
路平兒在城中找好了店家,讓人給兄弟們做了牌位,只等著她去將那些牌位都給帶回來。
她的腿還沒好,但拄著拐走路已不是什么難事。
進了城去找路平兒,卻在衫羅坊外面見到了了安,他替她寫好了經文和靈幡。
那些牌位整整齊齊擱在箱子里,只有大當家的牌位上沒有寫名字。
“大哥的牌位,讓大夫人親手寫吧。”路平兒把那些箱子搬上車,大當家的牌位他用一塊布包好了抱在懷里。
她研了金漆墨,把毛筆遞給大夫人。
“你大哥沒念過書,我接受他之后教他寫字,他嫌煩,除了我的名字別的一個字兒也沒學會……”
她聽大夫人說過她和大當家的事,那時她被逼著嫁給一個連聽都沒聽說過的人,又嫁得遠,心中本就不快,一直哭著。花轎走到山上休息的時候碰到了大當家?guī)讼律阶鍪?,遇上這一隊人,把他們嚇得鳥獸四散,只剩大夫人還坐在轎子里哭。
本沒有劫她的心思,只是聽她一直哭,大當家以為是自己嚇著她了,便解釋說他今天沒有劫人的打算。誰知大夫人硬生生懟了回去,隔著花轎的簾子說自己才不會為了什么狗屁山匪哭,只是不甘心嫁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
少年氣性上來,他便用刀挑開了花轎的簾子,一把扯了大夫人的蓋頭。方及笄的少女嬌俏可人,又長在深閨中,哪里見過這樣孟浪的人。本來已經止住的哭聲又起來,刺得大當家耳朵生疼。
“現(xiàn)在咱們見過,也說過話了,也算半個熟人吧。跟我走吧,總好過嫁給那個連話都沒說過的人?!彼鋵嵰矝]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只是在見到她的一瞬間就心動了。
大夫人哪里見過這場面,當時就嚇得說不出話來,直接被他扛上了山。
一開始她也鬧過吵過,后來家中的消息不斷被送上來,她家里人知道她被山匪劫了,竟也沒說要報官救她,只當家中沒有過這個女兒。退了人家的彩禮,閉口不提這場婚事。
之后大當家總是想辦法逗她開心,她也就慢慢接受了這個人。
這本不是什么浪漫的事,她只是被逼得除了接受沒有別的辦法,好在大當家只有一顆心,滿滿當當只裝了她一人,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筆頭在墨里轉了一圈,帶著金粉的墨落在那黑漆靈牌上,她扭開頭沒去看。
她的大哥啊,一輩子沒學會什么什么,只學會了他娘子的名字。那三個字,是他這一輩子的真心。
同袍堂原本就很大,改成靈堂也沒花多少時間。大夫人領著寨中婦孺?zhèn)冊陟`堂前祭拜,燃了一爐子的香,整個靈堂繚繞著煙霧,讓人睜不開眼。
偵偵和阿查又上了山來,本就傷心兄弟們陣亡,看她腿傷著,更是難過。非說要照顧到她腿好,任這兩個丫頭怎么哭鬧她都沒同意,等她倆敬過香便讓路平兒帶著她倆回城去了。
她躲在房里不愿出門,大夫人又領著阿琢來看她。阿琢生得乖巧,性子也討人喜歡。上學堂之后更是會說話,進房來就跪坐在她床邊說話逗她開心。
大夫人坐在桌邊和妙儀一塊打纓絡:“等你腿好了,就去見見林大娘子,打扮得好看些,我讓平兒給你備幾套鮮艷的衣裳?!?p> “等兄弟們喪期過了……”
話未說完,就被打斷。黑山石已經沒了,大當家執(zhí)著的戶籍已經得到,大家都應該有新的生活,她也一樣。
“莫要再囿于此事,你大哥也想看你過安生日子?!贝蠓蛉说闪怂谎?,又轉頭跟妙儀說哪處要怎么弄。
她趴在床邊,跟阿琢玩,把阿琢的頭發(fā)揉得亂七八糟。
她其實并沒有想好自己要做什么,以前黑山石還在,她替大當家做事,殺人劫貨,接外面的單子替人暗殺仇家?,F(xiàn)在黑山石一眾山匪算下來只剩她和路平兒兩個人,想要的東西已經得到,黑山石也就沒必要繼續(xù)存在。
大夫人讓替她醫(yī)腿的大夫不用顧忌,什么藥有用就只管著上,不必考慮錢。又有人時不時送些名貴藥材來,不消說,指定是了安讓人送來的。她沒收,全數(shù)退了回去。
本來底子就好,這傷養(yǎng)了月余,基本好全。阿琢也該回去學堂上課,大夫人便硬帶著她一塊兒住進了城里。
寨子里留的人不多,都是不愿走的,現(xiàn)在他們有了戶籍,黑山石的關卡又交給了朝廷,這里也就和普通的村子一樣,來往客商,比原先熱鬧許多。大夫人讓路平兒還和原來一樣,每月來一次,把該給大家的份例給大家,保證大家不受苦。
“今兒我下廚,咱們也算是團聚一下?!贝蠓蛉嗣Σ坏屓硕瞬顺鰜恚瑵M滿當當擺了一桌子。
看著色香味俱全,不像是大夫人的手藝,妙儀趁著擺碗筷,悄悄跟她講是大夫人讓酒樓的人做了送過來的,這一桌子也就茶是大夫人自己煮的。
一頓飯吃得還算熱鬧,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不去提大當家,不去提兄弟們。
礪兒還小,睡得早,又要大夫人在身邊才能安穩(wěn)入睡。大夫人回房后,這席便也早早散了。
讓人收拾了桌子,她送路平兒回衫羅坊去。
兩條街外就是衫羅坊在的位置,他們一路走過去,不少人家門前都掛著靈幡和白布,門檻外燃著長明燭。有傳說在門檻前燃長明燭可以為死去的家人引路,黃泉道上擠,有長明燭他們就不會迷路,可以找到轉世的路。
“你說過會把大當家?guī)Щ貋?,為什么沒做到?你不是最厲害了嗎?為什么沒把大當家?guī)Щ貋恚 彼K于還是停下了腳步,對她吼了出來。
他喝了些酒,雙頰泛紅,眼中噙滿淚水。
路平兒在山下待的時間最久,他在這生意場上摸爬滾打,替黑山石攢下豐厚的家業(yè)。性子磨得謙遜溫和又穩(wěn)重,很少有控制不住情緒的時候?,F(xiàn)在他站在那,看著她卻是一臉的憤怒。
柏逐昔知道他和大當家感情最深,黑山石中的男子,個個都要磨練武藝,唯獨路平兒不用。不是大當家覺得他不行,只是希望他不要和這山中所有人一樣過刀口舔血的日子,大當家對路平兒就一個要求,平安就行。
路平兒的名字是大當家起的,去黑山石的路崎嶇難走,就像黑山石眾人走的那條路一樣。
大當家只希望他一生平順。
路平兒希望什么呢?他只希望自己敬愛的大哥還在。
他就這么一個愿望,柏逐昔卻滿足不了他,事情已經發(fā)生了,她什么都改變不了。
“路平兒……”柏逐昔想告訴他,她用他的名字在戰(zhàn)場上立了功勛,用這份功勛換了黑山石所有人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但她還是什么都沒說,對路平兒來講,最重要的或許不是大家的戶籍,而是大當家還活著。
武陵城的夜很冷,從前沒有這個感覺。她在夜里躲著取人性命的時候不覺得,在馬上舉刀砍掉別人頭顱截貨的時候不覺得,現(xiàn)在什么也沒干,只是站在這里,卻覺得冷得受不了。
巴列查七
大當家跟大夫人的故事比較不正經,就不著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