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寶覺得不錯,書記主任來了幾次,也都笑臉相迎,事情雖然沒說成,大家并未撕破臉,也還是高高興興。有兩次老板兒也一起來了,也是客客氣氣的。崇倫心想,這本書終究翻過去了,心里的石頭落了地,也就真的在自己林子里砍火地,準備栽杉樹,有兩處地勢平土腳厚,想育些黃連苗。勤寶說要接兒女去XJ,卻有時著家有時在外折騰,半個月了連音信兒也沒得。一家人也不當回事,自從民辦教師下放后,勤寶一直如此。自家人安安心心過著日子,沒察覺出不對,可全溝人都傳得沸沸揚揚,說勤寶這次違了法,被公安抓走了。一溝人只瞞著崇倫一家,說得有鼻子有眼。大家都覺得崇倫可憐,咋養(yǎng)了個不成器的娃,到老也不省心。崇倫終究聽到了風聲,灰頭土臉,盡量早出晚歸,躲躲閃閃,減少同大家碰面的機會。思來想去,覺得找我比較靠譜。畢竟我們都是下放的民師,老板兒要買的林子主要涉及我們兩家,也許能從我這兒得個準信兒。
“想來想去,為林子的事,不至于使這些下作手段。關(guān)鍵問題在民師,你行得端站得直,人家要整你也不會有把柄,這個樣子人家正好生事。民師問題到底是個啥?”崇倫問我:“侄孫兒,你給我說句實話。我們那個在家從來不說,經(jīng)??此┪募?,也同附近幾條溝的走得很近!”
“莫擔心,勤寶前幾天才去我那里,哪里有事。說不定同朋友三四出去了,過幾天也就回來了,大家傳來傳去,那些話是信不得的?!笨闯鐐悹敵蠲伎嗄樀臉幼樱瑦勰苤?,于心不忍,實打?qū)嵏嬖V他:“你說民師的事我也不太懂。國家對民師是有政策的,勤寶向各級反映,只是想兌現(xiàn)政策,沒有啥子不得了。好多政策我也是聽他說的,他在外面找了些政策文件,我也看了,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p> “那就好。民師這個說了好多年。你們出去打工那幾年,他從XJ回來,總邀約以前的民師吃飯喝酒?!背鐐悋@口氣:“被外頭人灌了迷魂湯,說要找個說法。腦殼進水發(fā)了瘋!窮不跟富斗,富不跟官斗,平頭百姓管那么多干啥,還真把自己當成了人物,也不撒泡尿照照,不曉得自己幾斤幾兩!”
“他是急性子,你也曉得的,遇到這種事,他不參加才叫怪。他是咋個粘上的?”我也很想知道。
“不曉得?!背鐐愓f:“專門有人在串。前兩年書記主任帶公安局來,勤寶不在家,就讓我傳話,說是不該拿的不拿,不該做的不做,掙這些錢要不得。我就背地里問啥情況,公安走了,書記主任告訴我說有人拿錢讓大家去鬧,去到處找人,要把事情鬧大。說勤寶在帶頭,公安摸到了情況,專門來打招呼。你看看你看看,他長不長腦筋嘛,四十歲的人了還是這個德性,好鐅都分不清楚。急人哦,咋養(yǎng)了個長不大的東西!”
回想著接觸勤寶的點點滴滴,公安的判斷也許是對的。勤寶當著包工頭兒,不愁吃不愁穿,犯不著同政府對著干啊!平頭老百姓,包包頭有了錢,就好生過日子嘛!勤寶不這樣想,自然有他的道理。走南闖北好多年,長了見識開了眼界,有了這樣那樣的想法也正常。一晚上,想著勤寶也想著自己在外漂蕩的歷程,在干爽清香的故鄉(xiāng)異常興奮,一夜無眠。
清晨,各種鳥兒的歡聲笑語和木柴燃燒的香味把我叫醒。眺望著山間纏繞飄蕩的霧紗,禁不住感慨萬千。不知不覺,思路又回到勤寶身上。半個多月前,說要帶兒女去XJ旅游,現(xiàn)在卻鬧成了這樣。他是像以往一樣在石泉各地穿行,還是真如大家傳言在拘留所思過,這對家庭對我們?nèi)缢粯拥娜巳?,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證實勤寶的處境,成為急需明白的問題,反反復復的思量,難以理出丁點兒頭緒。
及時到來的書記主任,把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書記很顯老,才六十多歲,就滿頭白發(fā),在青翠的大山中,格外刺眼,但精神不錯。主任也不年輕,五十多歲,跟在書記身邊,舉手投腳,總覺得放不開。
“老輩子,請請請,快坐快坐?!蹦赣H看見兩人走進院子,就招呼起來。書記主任都是梁氏本家。依輩份,書記比父親高兩輩,我該喊祖爺;主任比父親高一輩,我該喊爺。我忙著將兩位長輩往屋里讓。
“不用不用?!睍浾f:“聽說你們回來了,我們忙著過來,走得急出了一身汗。屋里陰汗,就在外面。人老了,不中用哦,感冒了劃不來。”
“啥事這樣急?”父親明知故問:“打電話說嘛,還非見面,你們從溝底上來幾里路哦!”
“張家場才有電話,一分鐘幾毛錢,咋說得清楚嘛!”主任說:“安部電話幾大千,村上文錢莫得!”
“還不是林子的事!”書記接過話:“想必你們也聽說了,一直沒機會,你們住在城里回來少,我們跑一趟城里不容易。就算進了城,好久沒去路也難找。石家溝幾十年莫變化,附近幾條溝都變了樣,就我們還是老樣子。你看你們回來好麻煩,這路八幾年修的,技術(shù)不好還不敢開。溝頭人都要跑光了。舍得寶來寶調(diào)寶。人托人面托面找個老板來,愿意以林換路。開了會大家都同意。老板也實在,準備汛期過了就動手,林子的證也辦給他了?!睍浗K于說到正題上:“老板又買了幾家的,你們和崇倫家的還沒說下來。他想買下來,就把林子連成片,把路修到林子里,好管好打理,不知你們咋想的。我這個年紀,也不圖個啥,看老板人實誠做實事,路修到林子里,砍點樹賣點柴,做啥都方便。老板人不熟,我們引個線。賣不賣,你們自己定?!?p> 老書記真不容易。改革開放了,山里的年青人都走出大山,天南地北去闖蕩,沒有人愿意守著山林土地謀生活,更沒有人去想一條溝一個村的未來與發(fā)展。即便有人考慮,留在山里的都七老八十,心有余力不足。像書記這樣六十好幾的人,兒女早已長大成人,孫兒孫女一大堆,每天忙完各種活計都窩在家里,切一盤臘肉,炒兩個小菜,喝幾兩燒酒,享不盡的天倫之樂,哪個像他一天操心集體的事。這還不說,關(guān)鍵是吃力不討好。好多人在外打工,一年到頭只有春節(jié)才回來,一看山還是那座山路還是那條路,什么變化都沒有,總是陰陽怪氣變著法子罵當官的??墒虑榭偟糜腥俗觯瑥纳系较逻€得運轉(zhuǎn),基層干部雖然兩頭不討好,也只得一步步挪著向前走。
“老輩子,這個事啊?!备赣H看看母親,又看看我:“明人不說暗話。我們一家商量過,價錢太低不急用錢。先放那兒,不準備賣?!?p> “錢哪個都想?!蹦赣H看父親說話太直白,接過話去:“我們想自己開出來,栽點樹種些藥材。不說三十年,只要幾年,就可以搞到這些錢?!?p> “是這個理,只要自己去栽種,做啥都不止這點錢!”書記吸口煙點點頭:“樹子十年可以賣,藥材五六年就見錢,如果搞玄參這些,年年見現(xiàn)錢。人勤地不懶,一畝地一年出幾千塊不是問題。我也是老了,要不然我都要買點林,去種點藥材栽些樹。地主院子的崇廉搞對了,發(fā)了大財。哎,可惜大家不懂這個理都去打工,總認為城里才有搞頭,全溝人都跑光了,好多地好多林都莫人管,河道里上好的地都打荒,可惜可惜哦!”
“一家人都在大城市,還要回石家溝,你們說到耍的嘛!”主任不相信:“城里四平八穩(wěn),晚上到處透亮,還愿意回來上坡下坎,黑燈瞎火,受這個罪?”
“各有好鐅。城頭有城頭的好,山上有山上的好。人上點年紀,還是想回山上來。”父親說:“老輩子,你再過幾年,到我這個年齡就曉得了?!?p> “雖然不賣,修路我們支持。”我看話要岔開,也就開了口:“修路是好事,把幾塊地連起來更是好事。路該咋個修,直接修就是了。只是注意到,穿林時莫順山倒石頭,把一片坡打光就行了?!?p> “你是說喊老板兒直接修,不用買?”書記問。
“對頭,把線路測好,老板兒直接修就是嘛!他不一定非買,我們也不用賣?!?p> “對啊,是個好辦法!立軍,好啊!我們只想買賣一條道,就僵起在,一直莫辦法。還是要出去跑,長見識??!窩在山溝溝里,莫指望,幾個月都沒朝這個方向想?!睍浲A送?,看著我:“占你們的地,說不說點啥?”
“不用不用,占不了好多地,不要錢,啥都不說,修就是了!”我知道書記的心思,立即答到:“老板把路修通,大家都方便,只要同意我們用,莫說不準我們過就行了!”
“那不可能!”主任說:“好鐅是我們的地,路長在地上,他不同意,我都不答應(yīng)!哪有那個道理!”
“修路占地不要錢,老板兒少買一兩百畝少投錢,估計問題不大,要同意?!睍浾f:“不知崇倫是啥想法,如果也這樣,就好辦了,干脆把崇倫喊來一起說?!?p> 結(jié)果崇倫爺一聽,舉雙手贊成。大家說得高高興興,中午就留在家里吃飯喝酒。母親守著山里的禮數(shù),弄了六個冷盤六個熱菜,父親打開從涪城帶回的豐谷老窖,請三位長輩坐了首席,自己坐了側(cè)席斟酒。長輩們連聲感嘆,說平常都喝當當酒,哪有錢喝這個!幾十元錢一瓶,一青花杯就是一兩,值幾塊錢,頂平常一斤,喝這個太奢華!
父親滿臉得意笑道:“你們有錢不顯擺,烏龜有肉在殼殼頭。我不同!人生一世,吃穿二字。有一個用一個,該吃吃該喝喝!請請請!”
“侄娃子,這溝上溝下,哪個不曉得你掙大錢!我們有啥錢?”主任抿一口酒,咂咂嘴道:“吃著國家糧,按月領(lǐng)票子,旱澇保收。又自己開廠,一股金水往屋淌,該你好吃好喝!”
書記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淖刂Y數(shù)舉杯夾菜,滿臉微笑。幾杯下肚,才慢慢打開了話匣:“依著梁家字輩,與敦祥還是沒出五服的兄弟,敦祥雖然不在好些年了,兩家人一直還算親近。你們家老人崇壽,雖說是外姓,但行了禮拜了祖先入了祠堂,全溝人都沒把你們當外人。崇壽救了紅軍當了干部,幾十年行得正坐得端,大家都服他。我是隔了一個接手當?shù)臅?,才曉得鍋兒是鐵鑄的,佩服??!他當了二十多年,上下左右處得妥妥貼貼,能干哦。村上這個工作難做,要錢莫錢要權(quán)莫權(quán),事情越來越多,我這個年齡,早都不想做了!向上頭反映了幾回,丟不脫!喊我把接班人找到才能走。哪去找?年青的都跑了,留下的都是老頭子婦女家,莫辦法,事情還得做。天天催糧催款刮宮引產(chǎn),都是得罪人的事。一筆寫個梁字,都是一家人。得罪人的事哪個想干。”大家便陪著老書記發(fā)一通感慨,喝幾杯酒。
“話又說回來,一個村一個隊,總要有人去理事,要不然大家都吃虧?!睍浉袊@:“國家政策好,修橋補路吃水栽樹都有補助。只要去要,國家都會補錢。張家場方圓幾十里,個個村子都在想辦法!國家的錢,給你也是給,給我也是給。拿來就做事,都是積德行善的好事。有幾個村的干部都年輕,我老了,爭不贏年輕人。前幾年下放民師,勤寶立軍,你們兩個是村上的文墨人,任何一個到村上,幾年就可以上道,我也可以脫手。哪曉得你們都不著家,跑外面去發(fā)財長見識。當村干部,一個月幾十元,是莫搞頭。立軍你還不錯,操出來了,在城頭買房安家,錢也掙了不少??上趯氝@娃了?!?p> “啥可惜了!”我很吃驚,盯著書記問:“他出了啥問題?”
“勤寶性子急話多點,也不壞??!”父親也很想知道。
“給他們說說,我也氣不過?!背鐐惷浖t著臉說:“都是本家親房,我也不怕丟這個臉。他娃自作自受,說來大家聽聽,以后也是教訓!”
“崇倫哥想多了,不是你想的那樣,沒問題。”主任說。
“說下也好,立軍你同勤寶是一個情況。崇倫你莫多意,我們都為大家好。唉,你們在外邊,不曉得也正常?!睍浻谑前堰@幾年的事情來龍去脈說了個大概:“這也是信訪局說的,開頭我也不信,后來公安來了幾回,每次都讓我?guī)?,聽到些風聲。勤寶在XJ那幾年,不曉得咋的,他娃竟然同外國人掛上了勾。聽了洋人的鬼話,要組織下放的民師,到處去上訪,是不是發(fā)了昏?當年上民師,包括你立軍,雖然是有學問,也是大家的照看。當老師算工分,按全勞力算,十幾歲的娃兒,是占了便宜的。后來,領(lǐng)工資,也比當農(nóng)民強。山溝溝里,哪里去找錢?民師打鐘吃飯蓋章拿錢,比別人過得好,開始八元錢最后幾十幾百。同大家一樣分了地分了林,農(nóng)忙時還專門放假種地。
“哦,我還以為勤寶兄弟被抓去關(guān)起了!”父親說。看來,書記也只是道聽途說,并沒有坐實。
“沒有?!敝魅握f:“勤寶聰明,能說會道,教書先生嘛!看得準遭頭,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每次教育一下就回來,下一回又去?!蔽衣犃宋⑽⒁恍?,好像看到了當年批評的那些調(diào)皮學生。
“這就上了名冊有些啥影響不清楚??傊辛宋埸c,以后做啥事就不方便,對他和家里都不好。事實上這娃不壞,就是看不清形勢。崇倫你還是要教育,雖然幾十歲了,總歸是你娃啥!我們一筆寫個梁字,你莫怪,都是為他好?!睍浾f:“外國人的錢都敢掙?莫點兒主張,外國人唯恐天下不亂,是敵人。形勢很重要,敵我不分,不出問題才怪!他是頭腦不清。比如這回修路,祟倫你讓他表態(tài)。人上了年紀六十多了,以后啥事都要交給他,讓娃表態(tài)是對的。他先漲價,后頭又說要砍火地,莫個準信。前幾天回來,見面說了兩次,還沒說定,又帶著娃娃出去了,打電話說在外邊旅游。這個就要不得,做事不兜底靠不住。崇倫你莫多心??!我是有一句說一句。立軍啊同你比有差距。你年輕有頭腦,沉得住氣,回溝頭來牽個頭,把石家溝變變樣?!?p> “哪里哪里!老輩子過獎了!找年青人哦,我都四十了,不中用?!蔽铱闯鐐悹斈樏浀猛t,忙忙的答道:“我在涪城事情多,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找個年輕人,年輕人聰明,頭腦靈活會辦事,還會電腦。我們落后了,現(xiàn)在用不來電腦就搞不了工作?!?p> “四十歲,年輕得很!我六十多了,這一屆無論如何要退。人不好選哦!你看溝頭,全是老人和娃兒,四十歲就是年輕人,五六十的都出去打工掙錢,種地的都七老八十,一個村選個致富能手都莫得,每年推個年青點的去鄉(xiāng)上得表揚都選不出。好多地打了荒,林子都長到地里了!以前的好多路長滿了樹,狗都鉆不過!”書記搬著指頭,一個寨子一個寨子數(shù)過去,一隊在家的人不足三十個,以前可是兩三百?。『枚嗟跄_樓沒人住,開始腐朽倒塌。
“幾百年前,老祖宗逃生保命的石家溝,就快莫人啰!梁家人的根基快要莫得了!上墳的人都莫得,祖墳也莫人管!想起都寒心!”書記說得痛心疾首。
如果一直這樣,石家溝真的會消失。這是生養(yǎng)自己的地方,就這樣眼看著她衰敗消亡,真不是嗞味!石家溝是梁氏先祖生根發(fā)達的地方,幾百年來,石家溝從無到有,顯赫一方。如果人們?nèi)窟w走,留下空蕩蕩的河谷山川,就會從有到無,歸于沉寂。滄海桑田,世事輪回!雖然不是梁氏嫡親,但從小到大都姓梁,在這兒生在這兒長,從這兒出發(fā)走遍四方,石家溝作為故鄉(xiāng),早已浸入我的骨髓。事實上,實際情況比書記講的更歷害,石家溝上下八里地,七個生產(chǎn)隊,原來幾千人,常常人歡馬叫,雞鴨成群。如今一片空寂,沒有裊裊炊煙,沒有人聲狗吠,了無生氣。只有滿眼的綠,從山腳伸向山頂,一望無際,沒入云端,融合在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