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年八月,在“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的號召下,部隊大批官兵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父親服從安排,打起背包回了四川,一頭扎進大山溝里剛剛開工建設(shè)的兵工廠,當了一名工人,吃上了國家糧,真正意義上離開石家溝端上了鐵飯碗。三線建設(shè)選址一般都在大山深處,同石家溝相比相差不遠。天南地北的人們匯在一起,戰(zhàn)天斗地,幾千年沉寂無聲的山溝溝熱鬧非凡。
父親在兵工廠先是開貨車,拉砂運磚,搞廠房宿舍等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工程建設(shè)的技術(shù)員大多是從京城或者東北過來的,哪里見過高與天齊的大山,一出門就犯愁。特別是那些女同志,一說上工地腿就發(fā)軟,根本沒法搞測設(shè),更不用說扛起各種工具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去繪圖。父親時常笑話這些年輕的知識分子,說他們精神可嘉,經(jīng)歷缺乏。為顯示自己的能力,便充分發(fā)揮在山區(qū)長大的生存優(yōu)勢,把日常生活積累的經(jīng)驗發(fā)揮到極致,為他們?nèi)绾紊掀孪驴渤鲋\劃策。到后來,大家都知道運輸隊里有位梁師傅是個山里通,能夠準確無誤的幫助大家觀天判斷天晴下雨,能夠確定過河搭橋的最佳位置,找得到砍樹溜槽的坡道,甚至會壘保坎砌擋墻。父親慢慢就在廠里有了人氣。領(lǐng)導看他開車技術(shù)好,不但吃苦耐勞,還會好多山區(qū)的技能技巧,便把他調(diào)到小車班去開伏爾加,不但專門為領(lǐng)導服務,還能時常為領(lǐng)導們講些山里的逸聞趣事,當然也能順便解決領(lǐng)導上坡下坎遇到的難題。
父親眼里看到的便常常是領(lǐng)導和名人,一些以前只在廣播里聽到的將軍也接待了幾回,便覺得這份工作了不起,非常珍惜,自覺用部隊的要求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愈加得到領(lǐng)導的肯定。領(lǐng)導經(jīng)常在招待所接見賓客,父親把伏爾加擦得光鮮锃亮,沒事便在招待所大廳候著,一來二去,就同招待所的服務員混熟了。
服務員個個十七八歲,精挑細選,腰是腰胸是胸,花枝招展,看著就讓人歡喜。一部分是從京城東北跟著父母來的女孩兒,家庭條件優(yōu)越,舉止文雅端莊,都讀了不少書。一部分是廠里選址時確定的土地工,那也是廠里同地方上方方面面協(xié)調(diào)的結(jié)果,都是本地的人尖兒。無論哪個服務員,往面前一站,準能奪了人的眼球。
父親看著看著,就拿母親同這些姑娘比,先比臉后比胸,再比腰比屁股,又比舉止動作,說話語氣,就覺得老婆土氣,慢慢的有了其他心思。駕駛員是緊俏的崗位,又是為領(lǐng)導開車,總能辦別人辦不了的事,服務員都喜歡同他套熱乎。父親就不僅僅動了心思還動了手,先是眉目傳情,后來打情罵俏。最終不知與哪一個還上了床辦了那事。再與母親上床,腦子里卻總想著服務員的樣子,父親就嘆息這輩子真的錯了,自己太心急,不穩(wěn)重,一輩子都毀了。在家里的脾氣大起來,說不了幾句就發(fā)火,常常一個人獨自喝悶酒。母親察言觀色,慢慢看出些門道。便常常找些理由,主動去廠里,學著廠里的女職工,街上的服務員,燙了頭穿上緊身的衣物,也就變得婀娜多姿,洋氣起來。父親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媳婦也很漂亮,高興了便帶著,在廠里廠外溜達。父親后來才發(fā)現(xiàn),母親在廠里廠外的溜達行走,宣告了他的不端與丑惡,只一招就讓他從此無法翻身。從這一點上講,父親永遠不是母親的對手。
單身職工是四人一間寢室。媳婦兒一來,只好到處求情,不同寢室的單身漢商量著,好不容易倒騰出一間房子。雖然住下了,卻無法買菜做飯,只能到處打游擊,吃了上頓無下頓。更麻煩的是,夫妻兩人要辦人倫之事,顧忌四周都是單身漢,偷偷摸摸,實在尷尬。母親往往住上十天半月,便不得不回石家溝。接照政策,每年都有探親假。父親總會選定收麥子、掰玉米或種麥子、栽油菜的季節(jié),回家探親。大集體時,名義上,父親是回家搶種搶收,事實上,打麥子、掰玉米,耕麥地、踩菜籽,大家商量著早已分好了工,派定了活。八0年包產(chǎn)到戶,同寨子的人相互約定,換工換活。大家都不讓父親動手,說他吃著國家糧,哪還用得著親自動手,農(nóng)村活路久了不做手生,傷筋動骨累死人。父親也不強求,主要負責準備好伙食,在旁打打下手,同大家天南海北吹牛聊天,一群人有說有笑,快快活活就把農(nóng)活忙完了。
這時的母親異常高興,想盡一切辦法侍候著父親。中段玉米酒早已備好,一年四季難得吃到的好菜也留著等父親回來,每天勞動回家,冷碟熱盤,煨好的燒酒,散發(fā)出誘人的甜香。父親感嘆著大山的舒適自在,享受著在廠里從未有過的待遇和滿足。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那樣的短暫和匆忙,一回到廠去,一切又恢復到從前。一年至少有三百天,父親一個人生活在廠里,跟個光棍兒差不多,時常感嘆這日子不像樣,當年結(jié)婚真是太心急,自己種的苦果自己吃。再回想當年相親結(jié)婚的過程,也就稍帶著,開始埋怨一家人。搞得家里氣氛壓抑,心情不順,只要父親在,個個都往外面跑,不愿待在家里面。
父親不回石家溝,熬不過一個人凄楚度日,慢慢的愛上了喝酒。常常邀約一幫單身漢,切上幾兩豬頭肉,砍上半邊鹵雞鴨,或在小酒館,或在寢室里,劃拳行令,好不快活。乘著酒性,一群單身漢也就放肆地對周邊的異性評頭論足,竟不住起哄打賭,父親管不住自己,常常睡在了這位或那位相好的床上。風言風語,長了腳,跨過千山萬水,游蕩在大山的角角落落。
大山里的婆婆大娘,夏日聚在樹萌下,冬日圍在火塘邊,免不了家長里短,評東說西。只要一說到誰家老人公爬灰,男人翻墻偷腥,兒媳婦兒偷人養(yǎng)漢,誰家媳婦兒聰明,辦法多主意靈,管得了男人,治得了公婆。祖母或母親就只能紅了臉,找個理由避了開去。原本木納嘴笨的爺爺,整日里更加無聲無息。聽著奶奶帶回來的風言風語,長嘆不已,恨恨的罵:“逆子!逆子!羞死先人!羞死先人!”
母親不分季節(jié),總在大山里忙碌,不敢有絲毫空閑。夜深人靜,一個人聽著大山四季不同的聲息,總覺得有一群人追著圍著,亂哄哄叫嚷:“莫出息,莫出息!管不住男人!莫出息,莫出息……”母親竟然逐漸分不清晝夜,開始干瘦枯萎,漸漸失去了鮮活與靈氣,寡言少語,有時竟然還說些瘋言瘋語。全家人都擔心著,說話做事也就盡量順著她,防止發(fā)生意外。好在母親會生育,雖說同父親關(guān)系不好,聚少離多,但結(jié)婚一年多,就生下我,再過五年,又生育了弟弟。為家族生養(yǎng)了兩個兒子,勞苦功高。母以子貴,母親雖然偶爾有些不太對勁兒,但在家里的地位依然牢不可破。母親將我們兄弟倆一手養(yǎng)大,我和弟弟都同母親親近。因為有了兩個孫子,爺爺奶奶都偏向母親,將母親當親生女兒般對待,明里暗地,總罵父親:“良心被狗吃了!媳婦兒支撐著家,狗日的大煩小事不操心,自己的娃手都沒伸一下,就長大成了人。還不懂好歹,在外亂整,不曉得珍惜……”母親成為石家溝的賢妻良母,父親就是陳世美。家家戶戶都將兩人當成典型,到處教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