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憶著敦周的故事,斷斷續(xù)續(xù),同他說著幾十年的故事。
“生死有命,看淡些吧。這樣大的災(zāi)難,都不容易,活著就好。”我不斷地用這句話勸敦周。我感覺好像另外一個人站在身邊,正在對我說著同樣的話。面對巨大的災(zāi)難,人的豪情斗志慢慢瓦解消散?;蛏蛩溃赡芫褪且环N巧合,一種偶然,沒有方向,沒有規(guī)律,一切隨緣。生死大事,在眾多的遇難者面前,就這樣變淡看淡。順乎天理,曠達自在,珍視生命,活著就好,成為人生真諦。溝里關(guān)于敦周的各種傳說,似乎就是明證。
時間慢慢過去,明顯感覺到敦周的精神不斷好轉(zhuǎn),生機與活力開始顯現(xiàn),松了一口氣。河風吹來,烏云淡了不少,陽光落下,四周明亮起來,空氣中飛舞著各種顆粒,濃重的泥腥味撲面而來。
“注意安全,堰塞湖水來了!”
“快撤!快撤!水來了!大水來了!”
“快快快,服從安排,沿路返回!”
“安全第一,迅速回撤!”
特警、消防官兵、民兵、政府工作人員和一些志愿者,在樓下不停吆喝。我看著急急忙忙撤退的軍人,感到很奇怪,放眼望去,一公里外的河道波瀾不驚,河水在靜靜的流淌,追逐涌動的波浪閃著平靜的亮光,沒有波濤洶涌的樣子。
“豁人哦!哪來的大水,不管它!”老李看看我說。我沒有回答。
“哪來的水?大得很嗎?”敦周抬起頭問。
“山垮了,阻斷了河,河水會漫上來。這條河的水不大??!要淹到這兒,不可能!”其他人都盯著我,相互交換著眼神,我心里便沒了底,但還是分析著回答。
“河水離這兒最少也有兩三里,這里比河壩高出幾十米,要漲到這兒,得好大的水哦!不撤,救人!救出來再說!”老李朝河道的方向看了半天,斬釘截鐵的說:“不能半途而廢,都這個樣子了!救人第一!”
“救人,不管!”我望望兩三層樓高的廢墟,下定決心:“水若淹到這兒來,整條溝就全是水,不可能!”
“哎,你們還是看到起,真的來了,就先跑?!倍刂艿穆曇舻拖氯ィ骸耙粫r三刻,我怕是出來不到?!?p> “放心,一定把你救出來?!蔽覍Χ刂苷f:“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你想嘛,水若上到三四層樓,是不是啥都莫得了,咋可能嘛?!?p> “這個河常年也就百多個流量,汛期最大也不會上千,歷史上最大也超不過四千,要淹到政府來,至少得上萬,可能性不大?!倍刂芊路鹗亲约赫f給自己聽,聲音不大。
大家不吭聲,手下卻加快了動作。沿著掩埋敦周的地面,逐漸形成了一個直徑兩米的大洞,工作面不斷加寬,方便了大家作業(yè)。慢慢就看到了更多機會,不斷嘗試,不斷墊壓,先后不知塞了多少塊磚頭,到夕陽西沉時,終于找到了夾住敦周的關(guān)鍵位置,用三根鋼釬頂動了最大一塊預(yù)制板,試著拉了拉敦周,松動了不少。四五個人集中力量使勁撬,又把碎磚頭一點一點塞進撬開的縫隙,終于把敦周拽了出來。
敦周下半身全是血,泥土灰塵與血凝結(jié)成塊,板結(jié)在褲腿上,烏黑發(fā)暗。他揚起污穢的臉,不停的致謝。沒壓著的腿還能用力,另一條腿卻不聽使喚。他倔強地想站起來,但一使勁就癱在廢墟上。周身濕漉漉的,有的地方還在向外滲血,衣服上能看到鮮紅的顏色在慢慢的浸洇。
對于石家溝的人來說,我和敦周屬于同一類型,是名義上的梁姓子孫,實質(zhì)上與梁姓無一點兒血脈關(guān)系,我該姓傅,敦周本質(zhì)上姓曾(當然他永遠不會承認,也沒人會無聊的去證實)。也許正因為如此,上天安排我們兩個異類的梁姓人,在巨大的災(zāi)難中再次相見,相互救助。
救敦周的時候,我心慌意亂,時時浮起這種無由來的想法。原因很簡單,發(fā)生這樣大的災(zāi)難,石家溝的梁姓人家,那樣大的一個家族,居然沒有一個人來尋找我們。傳說中的家族關(guān)懷和力量,消散得干干凈凈。傳言中有許多尋人找人的動人事跡,可我什么也沒體會到。父母的關(guān)懷,兄弟的友情,離我很遠,在那個特殊的時刻,人們總是隱藏起來,害怕觸到不可預(yù)測的痛點。甚至于怎樣回到涪城,怎樣聯(lián)系女兒,十多年來,我總想復(fù)原那時的情境,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一點也想不起來。面對災(zāi)難和創(chuàng)傷,不自覺的形成了堅硬的外殼,只有自己接受和認可的東西,還鮮活地保存在記憶深處,其他的任何東西都被過濾了,阻擋在思想和身體的遠處。
把敦周從廢墟中硬生生拉出來,那場面雖然血腥,極不體面,但也閃著人性的光輝。我很關(guān)心敦周的身體,可他什么也不顧,很高興,咧著嘴,不停的說:“謝謝大家,謝謝大家!我沒問題,沒問題!哎,出來了出來了,終于出來了,謝謝!謝謝!”
“你試試,那條腿咋樣?”老李有經(jīng)驗,很擔心。
“沒問題,沒受傷,只是動少了,血脈不通,動動就對了。”敦周轉(zhuǎn)動另一條腿,不靈活,左手摸著,右手不停的向下抹:“擦破了點皮,小傷小痛,不打緊!”
“身上咋這么多血?”
“房子倒時,在屋里亂滾,碰爛了,到處都流血。沒啥沒啥,都是皮外傷,沒啥大不了?!倍刂苓珠_嘴,笑起來,灰塵落下去,面龐東一塊西一塊露出來,可以看到一些擦傷的皮膚,已經(jīng)干黑結(jié)疤。
“只有你一個?”
“不止哦,人多。我辦公室除我,還有兩個人。隔壁辦公室都有人,我們這層有二三十個。這幢樓上班時間有兩三百人,再少也不會下一百。房子一倒,就亂了,不曉得摔到哪里去了。前兩天,好多人在叫,昨下午都還有人在叫喚,晚上就沒聲音了。”大家沉默無語,移開眼睛,望著別處。
大家連拉帶背,把敦周從廢墟上弄下來,決定往外走。一到地上,他的行動逐漸靈活起來,被壓的腿雖然不方便,但看得出來,還是好好的,不但沒壓斷,也沒有因為缺血壞死。謝天謝地!真的沒有大問題,如果一條腿壞掉,行動不便,這種情況下,還真難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敦周拄著棍子,邊走邊四處張望,我知道他惦記著母親和妻兒。不好開口,讓他自己看吧!大家輪流攙扶著他前行。敦周的眼神變得越來越渾暗,走到小河街,再也忍不住,淚水從眼角涌出來,不停地用手擦。都是男人!假裝沒看見,繼續(xù)向前。擦黑時分,終于攀上了懸崖,回到了縣中,喘著粗氣,坐進帳篷,都不開口。
“明天就四天了?!崩侠钫f:“梁總,回涪城去?”
“還可以到別的地方再找找!”
“把消息傳回去,家里擔心!”
“擔心事小,時間要緊,再找找!”
“會場莫得,家里莫得,在路上的話不好找。”
“也可能跑出來了,去外面貼張紙?!?p> “就在這兒,看能不能再救一兩個!”
……
“你明天咋安排?”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著,我心里空落落的,啥想法也沒有,回過頭問敦周。
“下去看看?!倍刂車@口氣:“要到處去看看,才踏實!”
“你身體咋樣,行不行?”
“要不找醫(yī)生看下!”縣中四周,搭建了很多帳篷,部隊的醫(yī)療隊、全國各地的醫(yī)療隊、全省各市州的醫(yī)療隊,都在忙著搶救危重病人。一般的傷痛,沒人管。
“不用,不用。我清楚,沒啥大不了的!沒問題,多走走,只要氣血轉(zhuǎn)過來就好了?!倍刂苷f:“今晚上再休息休息就莫問題?!?p> “傷口如何,處不處理下?有傷拖不得,感染了麻煩,先看看穩(wěn)當?!崩侠钫f。
“都是擦傷,沒傷口,都結(jié)疤了,莫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