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
接收點是學(xué)校操場,整個操場進(jìn)行了簡單分區(qū),活人和死者各占一半,到處躺的都是人,呻呤聲隨處可聞。有幾個遮陽棚,四處拉著彩條布塑料袋,有人在搭建帳篷,救災(zāi)字樣在車燈下發(fā)光。雨越下越大,車燈照過去,光亮亮的雨絲和各種小蟲子,在光柱中亂飛。人們?nèi)齼蓛勺诘厣希幸宦暃]一聲的說著話,等著天明。到了后半夜,霧氣彌漫上來,越來越冷,有人一會兒坐一會兒走,人影晃得人心焦。
旁邊一位老太婆不斷呻吟叫喚,大家心慌意亂,一位中年人安慰著,時刻低頭說幾句。最終回過頭來,同勤寶商量,能不能讓他母親和立航共用一條被子。勤寶看看黑暗中的兒子,同意了。老太婆縮進(jìn)半截被子,溫暖起來,漸漸安靜下來。立航卻不行了,不停地動著,開始呻吟。勤寶焦躁起來,到處尋找,希望能看到一名醫(yī)生,或者找到一位負(fù)責(zé)人,看有沒有辦法弄些遮雨取暖的東西。繞著操場跑了幾圈,見了好幾個看來像負(fù)責(zé)的人,但他們都沒辦法,告訴勤寶:
“轉(zhuǎn)到這兒來的,都相對較輕,傷重的都直接拉到涪城去了。征用了好多車,還是不夠。太多了,忙不過來,再說信號不通,電也沒得,啥都不清楚,天亮了再說吧。我們有辦法了,立即通知你?!?p> 有兩三個人跟著勤寶過來,用手電照照立航的傷,看了看,不是醫(yī)生,判斷不了情況,只能好言好語安慰著。勤寶無可奈何,只能等天亮后再作打算,坐下來拉拉被子,想給兒子蓋嚴(yán)一些。發(fā)覺旁邊的老太婆好像沒了動靜,便叫中年人,試試他母親的氣息。試了兩下,中年人啞著聲音說,人沒了。大家又七手八腳忙起來,幫忙把尸體移過去。
中年人回來,不停地說:“老母親70多了,在沙發(fā)上打盹,樓板下來壓在身上。她每天吃了午飯都要瞇一下,往天都躺在床上,今天怪不上床就在沙發(fā)上。如果在床上,就對了,那間屋沒有落樓板。我在院子里做事,立馬把她救出來,精神還好,不停地同我說這說那,我還以為沒問題,哪曉得天擦黑開始喊頭痛。弄個板車就往城里跑,沒想到城里比我們鄉(xiāng)下還嚴(yán)重。屋子垮了好多,醫(yī)院到處都是人,管不過來,沒辦法。聽說這里是專門的救助點,又跑過來,心想要是有部隊和醫(yī)生就對了。哪曉得到處都一樣,到處都是缺手少腳的,老天啊,死了多少人哦!沒辦法,這下完了,天一亮就回去,落葉歸根。這個樣子,怕是莫法開路做道場了,好在生基老早就修好了,壽木也是現(xiàn)存的,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果?!?p> 大家聽著,都感慨不已。立航聽著聽著,裹緊被子,慢慢地安靜下來。勤寶卻更加驚慌意亂,悄聲告訴黎雅,要時刻同弟弟說話,堅決不能讓他睡過去。黎雅明白父親的意思,使勁點著頭,說不出話來。好在身邊的人,都在講述地震發(fā)生時的經(jīng)歷,稀奇古怪,花樣百出,立航也無法入睡。
大約凌晨三四點,一個人領(lǐng)著一名軍官過來,勤寶迎上去。軍官拿著手電,仔細(xì)的作了檢查,對勤寶說:“情況比想的還嚴(yán)重,雖然沒內(nèi)傷,髖骨斷了肋骨可能也有兩三根,關(guān)鍵是小腿和大腿上,有幾處肉沒得了,這個需要及時處理,感染了要出大問題?!鼻趯毬牭脺喩硪魂囮嚢l(fā)緊,軍官看看勤寶,安慰道:“莫著急,年青人身體好,只要處理及時,很快就會恢復(fù),萬幸的是臟器莫問題。”這是一支接到命令剛剛趕來的部隊,有大批醫(yī)務(wù)人員,還有隨軍醫(yī)療車,立即給立航做了創(chuàng)傷處理,對骨頭也進(jìn)行了固定。立刻安排送往涪城。
“真是幸運,當(dāng)天晚上就到了中心醫(yī)院。到處都是人,缺胳膊斷腿的,只得躺在過道上,還好掛上了液體,用了藥。多虧部隊上的醫(yī)生仔細(xì),把情況和處理辦法給我說得很詳細(xì),起了大作用,后來接手的聽我一說,就曉得啥情況,娃娃少吃不少苦。到了第二天,過道上都躺不下了,廣場上、醫(yī)院外的街道邊,都是人,到處都是。莫說床位,藥也莫得,棉簽都用完了,好多醫(yī)生急得哭。共產(chǎn)黨了不起,政府好??!一聲令下,把傷員向外轉(zhuǎn)移,我們是第一批到的武漢,一到醫(yī)院就好了,人一接到馬上就手術(shù),人年青就是好,用藥后效果明顯,立航恢復(fù)得不錯。小腿大腿屁股上的肉也長了,好多醫(yī)生都說,不容易,如果不抓緊,耽誤了就得截肢,年輕娃娃,咋得了!現(xiàn)在好了,國家強(qiáng)大,醫(yī)生用心,自己爭氣,恢復(fù)得快!你要曉得,費用全部國家結(jié),不用私人出一分。了不起!這種情況成千上萬的,得多少錢!自己出,幾萬幾十萬也說不準(zhǔn),出不起,哪有錢!紗線都沒拿一根出來。就是有錢,沒人管,醫(yī)生都沒得,咋個辦嘛!國家一聲令下,多好?。顒庸且话偬?。才兩個多月,基本上沒啥大問題,可以四處走動,能自理了。醫(yī)生說九月份可以出院,可以回校,一切都正常。我回來,是想看看女兒,三個多月了,她一個人在這邊,大災(zāi)大難的,不放心……”
勤寶講著,我的大腦一直在嗡嗡嗡的叫,他講立航,我就老想德輝。勤寶命好?。∫荒晁募驹谕馀?,居然地震時偏偏在兒女身邊,親手救出了兒女。我一年四季守在家鄉(xiāng),面對災(zāi)難卻無能為力。好在女兒此時就在身邊!要不然,我死的心都有了。女兒看勤寶不停的講,臉色變了若干次,好多次眼看就要發(fā)作起來,都被我制止了。
女兒和小張都知道,我最忌諱的就是有人在身邊講地震。聽到講地震有關(guān)的人和事,我總會走開,過不了心里那道坎。我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也開始吃藥,但是沒一點效果。我哪里都不想去,寧愿整天一個人呆在房間里,啥事不干,電視也不開,呆呆的坐著或者躺著,任由思想身體陷入虛空。總想著一家人在京城的日子,想著彩妞兒同女兒在一邊說著悄悄話,想著兒子豪氣宣稱要考上985或者211,要去天涯海角,要去大海里游泳。一切還歷歷在目,卻天涯海角,一語成讖,陰陽相隔。
除了每天必須去照看汽修廠,茶莊也去得很少,全部交給小張打理,晚上偶爾去茶莊守守夜,但終究沒有了以前的激情。有時也很想同人談?wù)劯惺芟敕ǎ芟胫牢遗轮绤s又想知道的東西,但就是開不了頭。好多時候,人們一講地震我就反感,立即走開,我怕自己會爆發(fā)出來,做出過激行為。我知道,自己是用思想的外殼包裹自己,害怕受到再一次傷害。只有女兒在家,我才會高興,才感覺到希望和未來,張羅著為她做這做那。
為我治療的醫(yī)生都勸我,要多出去走走,要多與人交往,實在不行,可以暫時離開涪城,去外地旅游。只要心胸開闊,情緒高漲,什么問題都沒有。醫(yī)生是對的,可我哪里也不想去,如果真要出去走走,也只想回石家溝去看看。但是,回石家溝的路地震時全部斷了,不知道啥時能夠搶通?,F(xiàn)在要回去,得穿過川西平原,沿著雜古腦河逆流而上,繞過川西高原,再回到龍山腹地,進(jìn)入龍門山峽谷,大概要多跑400多公里,關(guān)鍵是還不知道這條路的情況如何,能不能通行。雖然整日這樣煩悶的過著,可一想起石家溝,就感覺到大山里那新鮮泌人的空氣,在不停地向我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