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發(fā)生在五月。還在四月份,到處就開始宣傳地震一周年,各種各樣的紀念活動層出不窮。走在廣場上,處處可以看到圖片展板。翻開報紙,整版整版的報道。打開電視,24小時滾動播報災(zāi)后重建,好多人在鏡頭前興高采烈,展示地震后的滿足與幸福。我則剛好相反,凡是見到拿地震說事的文字圖片節(jié)目,我一概不看不聽,甚至與人在一起,也不談地震。只要一說地震,就覺得內(nèi)心堵得難受,無由來的想流淚。一周年,災(zāi)區(qū)的提升進步有目共睹,對我個人,仍然千瘡百孔,滿是傷痛。我計劃很簡單,到老縣城去一趟,燒完香回來找勤寶,在一起坐一坐,喝一臺酒,最好能在家里,喝醉就上床睡覺,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農(nóng)歷四月初八,陽歷五月二日,是周年忌日,我一個人開車回到石泉。政府很體貼,往日封閉的廢墟,開始對持有石泉身份證的人開放。危險的地方,都用柵欄隔起來,樹上灌木上殘存的建筑物上,都裝飾著白花黑紗,素靜莊重。人不多,都是些上了年紀的,這也難怪,年青人都是按照陽歷過日子,只有上了年紀的人記掛著農(nóng)歷。大家總是自己選定地方,點著香蠟燃燒紙錢,放一掛鞭炮,然后坐在地上,癡癡的看著四周,了無生氣,仿佛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隨同廢墟,掩藏在無邊無際的荒蕪殘垣中。
看著這一切,悲從心生。我心生警覺,告誡自己,可不能過度悲傷,痛苦會讓身心失去生機,那樣的生活該是何等的艱辛,如果這樣,后半輩子生無可戀。得振作起來,活得好好的,為女兒減少負擔,讓她能放心去追求自己的未來,走得更遠。如果一直這樣,走不出來,慢慢變成癡呆,就成了女兒的累贅,如何對得起彩妞兒??粗鴱U墟和廢墟里的人們,思緒亂飛,悲傷難過,電話不合時宜的響起來。是勤榮打來的,他問我是否計劃著最近回張家場一趟?我問有啥事。他說:“馬上一周年了,上次說的李總,過幾天要從廣州過來,落實紅軍小學的事。李總一定要通知你,到時候見見面?!?p> 上次回張家場,勤榮把小李的電話給了我。一直沒打,晃眼就是十年,物是人非,真不知道該說些啥,一直往后推,總說過幾天再打吧,一推再推,最終沒打?,F(xiàn)在看來,這個電話還不得不打。小李天遠地遠的來到故鄉(xiāng),我這個當?shù)刂鞯谋仨殔⒓咏哟駝t無論如何說不過去。有些事無論如何躲不過,總得面對。我一邊看著在廢墟中穿來走去的人們,一邊計劃著什么時候打電話,就覺得人恍惚起來。石家溝的山山水水流動起來,十字路口的汽車三輪叮叮當當嘈雜混亂。彩妞兒仿佛在菜市場穿行,兒子背著包捧著籃球走來。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喜悅,一股溫暖的氣流從體內(nèi)升起。人活的是心情,荒涼的廢墟也讓人舒服。就這樣坐著,感受著千般滋味,直到身邊再無一人,才起身返回,心境卻是想象不到的平靜。
“小李,你好,我是你梁哥,對啊,梁立軍?!蔽易诎仓莸牟宛^里,平靜沒啥,就拔通了小李。
“哎呀,梁哥,是你啊,真高興!我給梁校長說,一定要找到你,你們那兒大家熟,我一說,校長就說你們是一所學校的,一起工作過,還是一家人?!毙±钜宦犑俏?,嘰哩哇啦就開始說起來:“我知道肯定找得到!有10年沒聯(lián)系了,真想你,當年在你身上學了好多東西,在香港要不是你,說不定就出了問題,哪有現(xiàn)在。那時太年輕不懂事,感謝你……”
小李還是老樣子,話說起來,又快又急,插不上嘴,在電話里說了半個多小時,對他這些年的情況有了大概了解:當年在香港,他同我一樣,沒有頭腦發(fā)熱去參加工人組織的活動,得到一筆額外報酬,原想回到老家做個小本生意,從此平安度日??墒巧怆y做,幾萬塊錢很快賠個精光,實在沒辦法,又只得到處晃蕩找活干。聽說海南重啟開發(fā),就跑去??冢Y(jié)果還是一片蕭條,弄得飯都吃不起,只得到采石廠下苦力。廠子情況也不好,將就過日子,老板是本地人,守著廠掙碗飯,經(jīng)常同工人一樣干粗活。廠里人文化水平都不高,靠力氣吃飯,老板也只是初中生,小李是廠里的知識分子,慢慢得到老板的賞識,就將廠內(nèi)廠外的好多工作交給小李。實際上,經(jīng)過幾年的恢復,海南的一切逐步走上正規(guī),零零年國家出面,幫助海南處置爛尾樓,政策放開,正是采石廠發(fā)展的大好時機。老板不了解,也不愿意去操心,最終將采石廠租給小李,每年收幾萬租賃費,落得清閑,合同一簽三年。房地產(chǎn)市場逐漸恢復,價格一路攀升,到零六年??诜績r已經(jīng)過了3000,采石廠的利潤節(jié)節(jié)上漲。
但賣石頭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小李念念不忘做生意,回到家鄉(xiāng)去,把自己熟悉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集中起來,在HK市區(qū)租了一間十多個平方的門面,開了一家AH農(nóng)特名優(yōu)貿(mào)易公司,主要售賣黃山毛峰、六安瓜片、祁門紅茶、太平猴魁等等名優(yōu)茶葉。哪知生意出奇的好,便四處開花,兩三年時間,在廣州、北海等曾經(jīng)奮斗過比較熟悉的城市,開起了三家同樣的店。生意日日興隆,有了錢,店面不斷擴大,安置雕工繁復的茶盤,擺上精致的紫砂器具,古色古香,滿是徽州特色,無論來客買與不買,先請坐下,圍著茶盤,來一壺正宗毛峰,品品家鄉(xiāng)的味道,在徽州是未見黃山面,十里聞茶香,在店里是未回家鄉(xiāng)去,一解故鄉(xiāng)情。逐漸有了很多固定的茶客,慢慢形成了圈子,都是長年在外發(fā)展的老鄉(xiāng),他們不是有權(quán)就是有錢,時常得了空閑,便來店里,感受家鄉(xiāng)的氣息,品名滿天下的徽州茶,敘古今風云變幻,講一段徽商傳奇,滿屋子都是故事。
小李在這些交往中,有了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獲。最意外的居然在廣州找到了三十年代離家當紅軍的長輩。老爺子跟著隊伍,爬雪山過草地,一直吉星高照,偶爾受點小傷小痛,一直不影響戰(zhàn)斗,直到四九年年底,在二野第四兵團解放廣東的戰(zhàn)斗中,受了重傷。組織上安排留在廣州,傷好后到地方工作,幾十年一直沒回故鄉(xiāng)。離休后,時常在干休所附近轉(zhuǎn)悠,看到小李的店,便過來買茶喝茶。一來二去,刨根問底,才發(fā)現(xiàn)是親房,往上一數(shù),還不出三代,老爺子異常高興,立馬就認了這門親。老爺子的兒子孫子,心存懷疑,當小李是騙子,又拗不過老爺子,就動用政府的關(guān)系,到AH去作了調(diào)查,證實了小李講的都是事實。從此,就時刻讓小李陪著,好多不方便的事情,也就交給小李代勞。家鄉(xiāng)的市縣領(lǐng)導通過這件事,才知道縣里還有這樣一位大領(lǐng)導,也時常通過小李,匯報些事務(wù),獲得不少幫助。小李守著老爺子,感到無限的溫情,也就盡著做孫輩的本分,從不拉虎皮作大旗。一家上下,十分喜歡,真正把小李當作家庭一員。
“合該有緣。”小李說:“地震后,電視里時常播放石泉的情況,老爺子十分感慨,就講當年在石泉同川軍打仗的情況,說到當年幾個老鄉(xiāng),只有他一個人沒受傷,其他幾個死的死,傷的傷,在石泉就散了。我想起你講的烈士故事,就告訴老爺子。哪知道,李營長是我們老鄉(xiāng),烈士中有兩個也是我們老鄉(xiāng),這幾十年,音訊全無,老爺子猜是光榮了,鬧革命犧牲很正常,哪知居然一下找到了,很高興。想來想去,就開了家庭會,要全家人為災(zāi)區(qū)做貢獻。他說石泉人民當年供我們吃供我們喝,把全部家當拿出來支持紅軍,打通北上通道,幫助我們同中央紅軍會合,為革命做了大貢獻,不能忘本,得感謝石泉人民?,F(xiàn)在石泉百姓受了災(zāi),得幫忙。我的戰(zhàn)友老鄉(xiāng)你們的長輩,把命都留在了石泉,活著的一定得做點啥,才安心。大家一商量,決定去你們老家建所紅軍小學。治窮先治愚。他們是做好事不留名,只有我來承這個頭。他們同政府說好了,說我來捐建。我哪有這個能力,我只是站在了前臺。我去年過來,一談起這個事,一問梁校長,就知道你。我就想請你來幫忙,你是本地人,啥情況都明白清楚,我是兩眼一抹黑。我不可能在這里等著把學校建好。我還有采石廠,還有幾個店,上百號人得吃飯。我也有偷懶的辦法,只管給錢,不管建設(shè)不管質(zhì)量??晌易笙胗蚁?,不能這樣,這樣偷懶,對不起老爺子啊,這件事只許成功不能失敗,只能干好,不能有半點不對。你我都清楚這里頭的路數(shù)。做工程你是老手,不是不相信政府和學校,你幫兄弟一把,做得漂漂亮亮的?!?p> 小李從底層一步步走出來,啥沒經(jīng)歷過?他是一點兒也不放心政府和學校,害怕工程沒建好,毀了自己辛苦建立的一切。磨煉讓小李成長為真正的老板,真為他高興。我也愿意,地震后許多人來到石泉,關(guān)心支持石泉重建,我們更應(yīng)義不容辭,但嘴里說出來的卻是:“好多年沒搞工程了,生疏了,害怕搞不好,對不起兄弟哦!”
“明白明白,我清楚,放心得很。具體的,過來見面再說吧。我9號過來,先同你見面,再去學校?!?p> 足足說了40分鐘,心情放松了不少。晚上回到涪城,我把勤寶叫過來,兩個人邊吃飯邊說起這件事,勤寶也贊成我的想法:“外來的人都幫我們,自己更該出一份力。如果自己建,建材我們幫忙弄,不賺一分錢!”
整個汶川災(zāi)區(qū),都在忙著重建,三年任務(wù)兩年完成,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處都是腳手架、攪拌站、灰槳車,在這個人類歷史上的最大工地,人們加班加點,個個爭先創(chuàng)優(yōu),忙著為受災(zāi)群眾遮風避雨,再繼生活。建材見風漲,紅磚從震前的三毛一匹漲到現(xiàn)在的一元多,還常常斷貨;常用的螺紋鋼,每噸從2000多漲到5000,還沒有停的意思;水泥每噸從200、300、400、500一路飚升,馬上就是600。只要是建材,沒有不上漲的,就連最平常的砂石,也翻了不止一番,早就是五六十一噸。勤寶能表這個態(tài),讓我敬佩不已,趁著酒勁,也就多敬了他兩杯。只是我又要管廠,又要擔心茶莊,還得同他一起處理建材店的事,如果再去弄工程,哪有分身的本事。
勤寶說:“這很簡單,又不是要你整天守在工地上,不外乎幫忙找一支好隊伍,隊伍中的施工員最關(guān)鍵,忠誠懂行,舍得吃苦。再找一個負責任的監(jiān)理,拉得下臉,堅持原則,替你把好關(guān),你不過抓住關(guān)鍵,時常敲打監(jiān)督就行了。具體的事情還是別人干?!?p> 看來,老板兒同打工者,在思路上真是完全不一樣。勤寶當了若干年老板兒,同我這個打工者想的,根本不在同一個層次??磥?,他接手工程比我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