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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將軍行

第109章

白馬將軍行 錦官繡村 3933 2021-11-06 08:35:24

  禿發(fā)玄至太尉府宣旨,乞伏仕便知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事到臨頭,他反而從容平靜,只淡淡問道:“兵衛(wèi)大人,請問如之在何處?”

  禿發(fā)玄兔死狐悲,心中感傷不已,凄然答道:“如之身有不適,皇上命其去御醫(yī)館調(diào)理,一時之間恐怕回不來?!?p>  乞伏仕慘然一笑,嘆道:“皇上真是一代明君,倉促之間,也能安排如此仔細,他畢竟不愿讓如之看我受辱!兵衛(wèi)大人,可否容我片刻時辰,與老妻一晤而別。”

  禿發(fā)玄潸然淚下,點頭默許,乞伏仕便轉(zhuǎn)身步入后宅,兩名軍士欲跟隨前往,禿發(fā)玄擺手止住了。

  乞伏仕步入內(nèi)院,上房燈火通明,他徐徐升階進房,臉色平靜,與平常就寢之時并無二樣。

  夫人見他進屋,并不說話,只怔怔地看著他,乞伏仕笑道:“你我夫妻幾十年,此番要出遠門了。”

  出乎意料,夫人并未哭泣,只是淡淡地說道:“我知道?!?p>  乞伏仕又說:“如之無事,你大可放心?!?p>  夫人笑了:“他無事就好,你也可安心去了?!?p>  乞伏仕輕輕嘆了一口氣:“這邊家產(chǎn)賣了罷,錢財都賞了下人,你搬去和如之一起住,告訴如之,乾兒長大之后,最好不要入仕,便做農(nóng)人也挺好?!?p>  夫人嘆道:“何須你吩咐,我知道如何做!”

  乞伏仕笑了笑,轉(zhuǎn)身去了。

  禿發(fā)玄將乞伏仕帶至天牢,天色早已黑定,獄吏已提前安排妥當,一間清凈的單人牢房,嶄新的被褥,嶄新的家當,擔(dān)心乞伏仕并未吃晚飯,桌上還準備了豐盛的湯菜,精致的壺中,飄出杏花村酒的濃香。

  乞伏仕心情大好,竟安慰禿發(fā)玄:“左兵衛(wèi)不必如此喪氣,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來時凄苦,去時坦蕩,酒足飯飽,橫身一躺,老臣不過回老家一趟?!?p>  禿發(fā)玄見他如此,心中更加不忍,陪笑道:“在下陪太尉飲上一杯?!?p>  乞伏仕忙阻止:“左兵衛(wèi)食量如虎,這點酒菜,如何夠你我二人分享?你快快回去繳旨罷!”

  飽餐一食,痛飲一醉,乞伏仕居然黑甜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竟感覺從未有過的清爽踏實,只是無緣再見如之一面,心中隱隱不安。

  有禿發(fā)玄關(guān)照,獄中并無不適,除不能出去之外,一切倒好,獄吏見他醒來,讓獄卒送了洗漱之物進來,洗漱一畢,立即奉上清爽的早餐。

  剛在牢中踱了幾步,豐盛的午餐又送了進來,乞伏仕心中笑了笑,有此美食,我笑納便是!

  還未動筷子,門外忽然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隨即聽見哐當一聲,獄吏親自打開牢門,閃身走了進來。

  乞伏仕心中一沉,

  上路?這么快嗎?

  獄吏快速說道:“太尉,快,皇上看你來了?!?p>  說罷,自顧退出牢門,在甬道里一撩袍腳,便跪了下去。

  乞伏仕一驚,趕緊起身,側(cè)步來到房中間,也跪了下去。

  隨即便見天周皇帝帶著宇文疆,緩緩走了進來,乞伏仕忙將頭在地上一碰,口中呼到:“罪臣乞伏仕,叩見皇上!”

  天周緩緩進屋,和顏悅色地說道:“起來吧,朕今日陪你進膳?!?p>  說罷,徑直坐了主位,乞伏仕也趕緊起身,與他對面坐了,天周便吩咐:“宇文疆,斟酒!”

  乞伏仕忙起身,搶先拿過酒壺,笑道:“老臣難得侍候皇上,就讓老臣為皇上斟酒如何?”

  天周笑了笑:“也好,宇文疆,你帶人十丈之外侍候,非朕親傳,不可靠近!”

  宇文疆囁嚅了一下:“皇上,這?”

  乞伏仕輕輕一笑,對宇文疆揶揄道:“右兵衛(wèi)信不過老臣?若論忠心,老臣豈輸于你?”

  天周也笑著揮手道:“去吧!”

  宇文疆無奈,帶人去了。

  乞伏仕斟滿酒,卻先自飲一杯,不勝惶惑地說道:“老臣馭下不嚴,奉職粗疏,有愧皇上所付,老臣自罰一杯!”

  天周并未吃酒,也不吃菜,卻專注看著精美的酒壺,仿佛比宮里的還要精致,片刻之后才轉(zhuǎn)頭看向乞伏仕,幽幽說道:“太尉真以為朕治你的罪,是因為鷹揚衛(wèi)入城?”

  乞伏仕心中一驚,詫異地看著天周,竟說不出話來。

  天周輕蔑地一笑:“一個死無對證的兵曹,一張似是而非的諭旨,朕就定當朝太尉的罪行,朕,就那么蠢?”

  乞伏仕心中波濤翻滾,駭異不已,還有什么罪行,比矯詔更大?

  突然之間,他的心直墜萬丈淵底,心中若明若暗,已經(jīng)知道了原因。

  天周見他波詭云譎的神色,便知他猜到了謎底,卻自顧說道:“此事最愚蠢的,莫過于上官斂,他若稍懂書法,便知諭旨有詐,當即扣留劉青云,帶其見朕,一切豈不昭然若揭!”

  乞伏仕心中的防線被擊穿,神思已經(jīng)飄到千里之外,眼中已經(jīng)沒有牢房,沒有皇上。

  皇帝突然住口,他瞬間清醒過來,多年宦海生涯,知道此刻已經(jīng)間不容發(fā),不能出絲毫差錯,現(xiàn)在唯一要緊的,是盡力保全如之!

  倉促之間,他起身離席,鄭重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頭說道:“皇上,此事如之并不知情,求皇上不要連坐于他,皇上!”

  話未說完,已經(jīng)哀哀痛哭不已。

  天周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嘲笑道:“都是聰明人,夫妻反目、父子分居,不就為今日留退路嗎?你們心中,把朕看成了何許人?放心,朕不牽連任何人,慕華彥被誅,朕何曾牽連他兄弟和兒子?”

  乞伏仕羞愧不已,涕泣說道:“臣是小人,不配皇上這樣的圣君!”

  天周并不買賬,突然石破天驚問了一句:“在你心中,新皇何人?”

  乞伏仕心膽破裂,如何敢答,可皇帝有問,又如何敢拒絕,萬般無奈之下,只能不住伏地叩頭,牢房地面,瞬間被染紅一片。

  天周見他如此,也知道他心意,不禁長嘆一聲:“唉!你既不愿說,朕又何嘗愿聽?起來說話吧!你跟朕幾十年,想來猜的不會差,朕再問你一句,你如實回答?!?p>  他停了一下,隨即加重語氣,一字一頓問道:“你可曾對任何人說起此事?”

  乞伏仕剛起身,聽他此問,嚇得臉色焦黃,如被雷擊一樣,忙答道:“臣一念之差,窺見天道之秘,已經(jīng)知道犯了死罪,如何敢再稍有泄露?”

  天周默默點了點頭:“那就好,否則,你豈不是讓朕父子相疑,讓朕的兒子兄弟相殘?唉!”

  說罷,他緩緩起身,便要向牢門走去,卻停住了,稍稍猶豫片刻,又說道:“你且放心,假傳圣旨之事,朕必一查到底,終究還你清白?!?p>  乞伏仕一聽,忙又伏地叩頭,誠摯地說道:“今日是臣在世最后一日,此地是臣與皇上最后之緣,臣一生追隨皇上,皇上可否容臣再進最后一言?”

  天周已經(jīng)潸然淚下,哽咽著說道:“起來罷,但說無妨!”

  乞伏仕并不起身,只是平靜地說道:“假諭旨之事,求皇上不要再查了!”

  “為何?”

  “如此滔天巨案,作案之人,逃不出皇宮后院、諸位皇子,即便水落石出,皇上如何處置?稍有不慎,便會禍起肘腋之間,善后何其難也!皇上不如以靜制動,泰然處之,內(nèi)緊宮掖之守,外防稱兵作亂,待到那一日,只需將繼位皇子接入宮中,南面登基,昭告天下,則萬無一失!”

  天周心中驚濤滾滾,電閃雷鳴,他不可思議地看了乞伏仕一眼,卻一語不發(fā),緩步踱出了房門,對遠處沉聲喝到:“宇文疆,送太尉上路!”

  身后傳來乞伏仕熟悉的聲音:“謝皇上隆恩!”

  一名宦官蒼白著臉,受驚的兔子一樣,低頭端著一個條盤,上面盛著一杯晶瑩的美酒,快步走進了牢中。

  天周步出牢獄大門,已經(jīng)日影偏西,陽光華麗,他登上八人抬的御輦,宇文疆率隊護送之下,徑直回到皇宮。

  入宮之后,他頓了頓腳,御輦便輕輕停下,他緩緩走下輦車,邁步走上天街,向后宮徐徐踱去。

  宇文疆平生殺人無數(shù),早已心如堅冰,今日鴆殺乞伏仕,還是讓他震駭無比,他蒼白著臉,一語不發(fā),只緊緊跟在皇帝身后,見老皇上須發(fā)皆白,腰背佝僂,神情落寞往前走去,心中凄然不已。

  至天安殿階前,禿發(fā)玄卻一路小跑從宮門追了上來,炎熱的午后,他卻仿佛不勝其寒,臉色慘白,顫聲稟道:“皇上,太尉夫人在家中自盡,乞伏如之,乞伏如之也,也。”

  天周一顫,從極深的思慮中醒了過來,似乎被嚇了一跳,便怒聲問道:“如之,如之又有何事?”

  禿發(fā)玄定了定神,仿佛用了極大的力氣,喉頭滑動不已,凄然說道:“如之也自刎身死!”

  天周身子一晃,如風(fēng)中的荒草一般,宇文疆與禿發(fā)玄忙一左一右要扶他,卻被他甩開了,自顧升上天安殿白玉一般的臺階。

  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望著巍巍宮闕,他心中喃喃而語:“朕錯了嗎?不,朕豈能有錯!為了帝國萬世基業(yè),死幾個人算什么!”

  他緩緩轉(zhuǎn)身,看著空曠肅穆的天街,沉聲下旨:

  “傳旨,宇文化成不再任司徒之職!專一負責(zé)編撰《東征史詩》,務(wù)必在今年之內(nèi)完成;

  傳旨,二皇子接管狼賁衛(wèi)軍務(wù),三皇子接管羽翎衛(wèi)軍務(wù);

  傳旨,羽翎衛(wèi)與狼賁衛(wèi)校尉以上軍官,互相調(diào)換,由兩名皇子妥善安置!

  欽此!“

  如之從西偏殿退出之時,心中稍安,聽皇上意思,父親并無大事,便尊皇上諭,自去御醫(yī)館調(diào)理,從御醫(yī)館出來之后,他已經(jīng)心思清明,泰然鎮(zhèn)定,心中暗夸御醫(yī)醫(yī)術(shù)高明。

  走在空曠的天街,看著滿天的繁星,天街已空無一人,他心中忽然隱隱不安,隨即渾身一震,醍醐灌頂。

  瞬間明白今日闖了大禍,親手將父親之罪,從可死可活,變成了必死無疑!

  他臉頰扭曲,恐怖不已,徹骨的寒意潮水一般涌遍全身,仿佛全世界都拋棄了自己!

  來不及細想,如之疾步向?qū)m門跑去,卻身子發(fā)軟,幾乎踉蹌倒地,強自鎮(zhèn)定跑出宮門,拉過自己的坐騎,便向家里狂奔而去。

  回到府中,熊撲衛(wèi)軍士已經(jīng)撤離,他心中稍安,僥幸又起,便疾步走向后院,剛進院門,就聽見了嚶嚶的哭泣之聲。

  他心中狐疑,跨步來到上房,便見門外站滿哭泣的仆人,屋子里面,妻子領(lǐng)著乾兒跪在地上,正在往火盆里添紙,母親安靜地躺在床上,臉上蓋著蒙面的紙巾。

  如之臉色蒼白,神情恍惚,以為走錯了地方,可房中熟悉的一切,擊碎了他所有的幻想,身子一軟,便癱在了地上。

  妻子見他回來,正要說話,如之一擺手止住了,平靜地說道:“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p>  妻子詫異地看著他,他卻命道:“你們都出去,我陪娘坐一會兒,你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回娘家!”

  妻子不解,疑惑地看著他,眼中滿是疑問,見他沉默不語,只怔怔地看著窗外,知道他心里難受,便帶著兒子走了出去。

  如之這才起身,坐到父親平日坐的椅子上,靜靜地陪著母親,一語不發(fā),望著門外沉沉的夜色,無思無慮,無物無己!

  一只鴟梟的哀鳴將他驚醒,他抬頭看向窗外,眼中如嬰孩般平靜,纖塵不生。

  窗外露寒霜深,薄薄的夜霧在樹間輕輕飄起,朦朦朧朧,影影憧憧,仿佛通向異界之門。

  他拔出寶劍,平靜地橫刃于頸,隨即淡然一笑:“爹、娘,兒子這就過來,希望還能追得上你們!”

  運了運氣,便使勁一擰。

  鮮血疾噴,

  寶劍落地,

  世間,再無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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