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錦跟著背影，一路穿過小街僻巷，來到城西一處院子。
院子不大，靠著城墻，干凈，精潔，院中種滿小花，初春的晨曦中，靜靜地綻放；房頂，有炊煙裊裊，巷中，隱約有粥香。
煙火的氣象。
背影熟練開門，走入院中，反手，將門掩上。
片刻之后。
“娘的藥抓回來了，我來煎藥?！北秤暗穆曇簟?p> “你別沾手，我隨手就煎了，你去備課，粥已經(jīng)好了，先端給娘吧，她今天咳得厲害呢！”一名女子。
寂靜，老婦窸窸簌簌起床的聲音，咳嗽，喝粥，嘮叨，埋怨自己無用。
俄頃，房中傳來朗朗的讀書聲：“有朋自遠(yuǎn)方來，”
“雖遠(yuǎn)必誅！”
文錦大笑，輕推柴門，緩步走了進(jìn)去：“原鄉(xiāng)，果然是你！”
驚愣，書本落地的聲音。
吱呀聲中，房門大開，一人踉蹌?chuàng)尦觯骸板\郎，怎么是你？”
堂屋。
三人喝粥，滿頭大汗，文錦吃完，巧官為難，粥，沒有了。
原鄉(xiāng)看著巧官的眼神，自嘲道：“錦郎千里做客，原鄉(xiāng)以粥待之，還不能管飽，真是慚愧?！?p> 文錦更加慚愧，粥沒有了，他當(dāng)然知道，原鄉(xiāng)清貧，一眼便知，并不需要調(diào)查；自己出去，到哪都能混一頓飽飯，可原鄉(xiāng)與巧官，要餓半天肚子了。
見原鄉(xiāng)自嘲，知道這個話題不能深聊，越聊越尬，便拍了拍肚子，笑道：“飽了，你們不是去了胡夏，如何又到了廣固？”
岔開話題，便是最好的話題。
“一言難盡！”
原鄉(xiāng)嘆了一口氣，嘆出了前世今生的悲涼：“我當(dāng)年為躲追殺，帶著娘和巧官，不敢投靠叔父拓巴忍，一路往西，去了胡夏，胡夏雖然安全，可語言不通，風(fēng)俗大異，實在無法討生活；
好在家中有些積蓄，想著宴國雖然與朔國為敵，但同宗同族、同言同俗，便一路輾轉(zhuǎn)來了廣固，姓名之中，去掉拓巴兩個字，在此地賃了一處院子；
我這個人，前半生有父親庇護(hù)，隨心隨性，看似風(fēng)流倜儻，其實毫無用處，竟沒有謀生之術(shù)，好在讀了幾本書，便謀了一個先生的差使，勉強糊口而已，日子雖然清貧，還好老母尚在，巧官陪在身邊，只是苦了她二人?！?p> 巧官已經(jīng)是一個潑辣的妻子，見原鄉(xiāng)感慨，便收了碗，斥道：“清貧有何不好？當(dāng)初跟你，沒想著過這么好的日子，這日子還能算苦？雖不大富大貴，總好過有些人三妻四妾，眠花宿柳?！?p> 文錦心中一驚，臉色微紅，以為他說自己，便要解釋，眼珠滴溜溜轉(zhuǎn)了幾圈，才知道她不過泛指而已，并非特指自己，便住口。
此時天已大亮，紅日高懸，春風(fēng)徐徐吹入房中，令人精神清爽，原鄉(xiāng)見天已不早，笑道：“我該去學(xué)堂教書了，雖說是小小的公塾先生，畢竟是個飯碗，丟了，還真不好找。錦郎，陪我走走如何？”
文錦欣然，進(jìn)內(nèi)房問候原鄉(xiāng)老母，辭別巧官，便一起出門。
“我們中午回家吃飯，準(zhǔn)備點酒菜?！痹l(xiāng)囑咐巧官。
巧官局促，要是有酒菜，誰愿意喝粥？有幾個積蓄，都給娘抓藥了。
“不用，我們帶酒菜回來?！?p> 文錦順口答道，隨后反應(yīng)過來，要是有錢買酒菜，又何必到原鄉(xiāng)家里混粥！
車到山前必有路，中午再說吧，便隨原鄉(xiāng)一起出了門。
“錦郎昨晚宿在青樓吧？”
街上，原鄉(xiāng)手中抱著書，并不看文錦，只輕輕問道。
文錦站住，扭頭，不解地看著原鄉(xiāng)：“你何以知道？”
“哼，我是誰，你大概忘了！”原鄉(xiāng)不屑道：“錦衣華服，卻衣衫不整，嘴角有血跡，走路夾著襠，身上有酒肉之臭，發(fā)間有脂粉之香，想白嫖，卻挨了揍，我沒說錯吧？”
文錦剛走兩步，又停住，疑惑地看著原鄉(xiāng)，試探道：“你，跟蹤我？”
“不必，聞香識女人，曾經(jīng)是我的拿手好戲，雖然久不去青樓，基本素養(yǎng)還是在的，你身上如此濃烈的脂粉之氣，有什么好奇怪的？走啊，別耽誤我時辰?！?p> 文錦欣慰，這才是原鄉(xiāng)，活的，比自己透。
“你是大千歲座上之賓，想白嫖，易如反掌；以你的身手，在青樓挨揍，不可能的，所以，你是偽裝的，你，心里苦！”
原鄉(xiāng)不管不顧，給文錦做心靈按摩。
文錦愣住，停腳看著原鄉(xiāng)，像受盡委屈的孩子。
淚水，順著臉頰，無聲淌下。
偽裝、調(diào)侃、不屑，玩世不恭、自暴自棄，仿佛劣質(zhì)的堤壩，并不需要風(fēng)雨，只需一個小小的蟻穴，便轟然倒塌，滔天的洪水，一瀉而下。
世人面前的堅強，被原鄉(xiāng)輕輕一刺，破防！
文錦再也不管，再也不顧，任憑淚水，如注！
原鄉(xiāng)并不說話，站著靜靜等他。
許久，才輕輕道：“你哭出來，我們還是兄弟，要是還裝，以后不要蹬我的門?！?p> 邁步，往前走去。
文錦跟上，仿佛找到心靈的寄托。
有點戀戀不舍！
可原鄉(xiāng)，畢竟不是江湖大哥，他的心靈雞湯，只有文錦愿意喝。
中午下學(xué)，原鄉(xiāng)兩手一攤，懷中的書掉落一地，卻顧不得撿：“答應(yīng)巧官的酒菜，如何弄？”
原鄉(xiāng)的本事，主要還是精神層面的，說到生計，基本還是靠兩手一攤。
手中無糧，文錦心中也慌，卻故作鎮(zhèn)定：“無妨，先往回走，自有辦法?！?p> 二人一路往回走，不自覺地雙手在身上亂摸，希望能找到分毫銀兩；偶爾摸到一個硬物，便心中一喜，以為是銀子，仔細(xì)拿捏，又心中一沉，不過是衣服的皺褶。
路人紛紛側(cè)目，見他二人上下其手，自撫其身，神情古怪，表情豐盈，時而陶醉，時而憎恨，以為兩個花癡，無錢同上青樓，在大街上自娛自樂。
原鄉(xiāng)終于發(fā)現(xiàn)路人異樣的眼光，局促道：“錦郎，別做怪樣了，別人以為我們瘋子吶！”
卻見文錦神情凝重，將信將疑，從懷中深處，緩緩掏出一張紙片，隨即長出一口氣，嘆道：“酒菜，有著落了。”
展風(fēng)飛的名刺！
左邊，一座軒敞的大酒樓——樂陶居，文錦拍拍身上的塵土，昂首，走了進(jìn)去。
樂淘居的酒菜，果然不同凡響，連原鄉(xiāng)久病的母親，都硬朗地下了床，扔掉拐杖，獨立走到桌旁，夾了一塊肥肉，大快朵頤。
肉，才是良藥。
巧官略顯矜持，翹著蘭花指，一手抓一個肘子，
饕了個餮！
文錦與原鄉(xiāng)最文明，他們的朋友，是酒。
“錦郎是皇子座上賓，何至于一貧如此？“原鄉(xiāng)飲一口酒，吃了一塊雞肉，含混不清問道。
“我不向宴國稱臣，自然不掙宴國朝廷的俸祿?！拔腻\身上雖無銀子，并不缺肉食，倒頂?shù)米 ?p> “那，你來學(xué)堂，我給你開個外掛，你講兵法，掙兩個活錢?！?p> “好主意，我是衍圣公親傳弟子，你可曉諭天下，說是我弟子，如此，可以教私塾，報酬高很多，掙的銀子對半分。”文錦開始兜售資質(zhì)。
“滾犢子，少占我便宜！你我兄弟相稱，我為何做你弟子？”原鄉(xiāng)仰臉，白眼滾滾。
二人相視大笑，對飲一口酒，同時看著盤中最后一塊炙肉，文錦武功高強，又師從乞伏桑平，下手極快，將炙肉搶入口中。
原鄉(xiāng)無奈，只得夾了一粒蠶豆，嘴中嚼著，卻徐徐問道：“錦郎有何打算？”
文錦噎住，咳嗽一聲，仰頭，滿飲一碗酒，嘆道：“再說吧，寄人籬下，能有何打算？”
原鄉(xiāng)舉碗，與文錦一碰，便看他的眼睛，文錦眼瞼下垂，默然不語。原鄉(xiāng)仰頭，干了碗中酒，嘆道：“好酒！痛快！”
“錦郎，你不屬于這里，你，該有自己的傳奇！”放下酒碗，原鄉(xiāng)淡淡道：“至少，你應(yīng)記住今天的日子?！?p> “天周二十五年，四月初七?！蔽腻\仰頭，眼中暖陽融融、風(fēng)和日麗：“因為遇見你，今天，是個好日子！”
吃過午飯，文錦想起與若謙之約，便告辭出門，左右尋找雪地追風(fēng)，這才想起，雪地追風(fēng)，還在芳菲館。
扭頭就跑。
芳菲館門前，文錦驚異地發(fā)現(xiàn)，昨夜亂停亂放，占了別人的拴馬樁，雪地追風(fēng)，被人堵了。
一起被堵的，還有芳菲館，圍困的軍士，不知是哪家王府的護(hù)衛(wèi)，
排場，挺大的！
文錦靠近拴馬樁，雪地追風(fēng)勃然大怒，齜牙咧嘴、怒吼嘶鳴，咬牙切齒、抬腿便踢，你一夜爽透，扭頭就走，把老子撂這兒，差點讓人賣了身，給你抵債。
王八蛋！
這是人干的事兒嗎？
老子一匹馬，也干不出這事兒！
文錦趕緊賠罪，親熱地摸了摸馬鼻子，把馬頭抱在懷里，輕輕安撫，雪地追風(fēng)才慢慢消了火氣。
護(hù)衛(wèi)頭領(lǐng)卻一把扯住文錦，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文錦公子，你再不現(xiàn)身，若謙殿下就要對我們行軍法，你，跑哪去了？”
“為何圍了這里？”文錦萬分詫異，指著芳菲館大門問道。
“要人！”頭領(lǐng)咬牙道：“公子的馬在這里，他們必須交人！”
“撤了撤了，人家也是正經(jīng)生意，我們走！”文錦命道。
頭領(lǐng)揮手，軍士整齊列隊，徐徐撤了包圍，護(hù)著文錦，趾高氣揚，
揚長而去。
馬蹄聲漸遠(yuǎn)，塵埃緩緩落地，老鴇帶人探頭探腦走出大門，看著遠(yuǎn)去的衛(wèi)隊，臉色蒼白，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他竟是若謙皇子的客人，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王八頭兒看著自己的右手，忽然坐地痛哭：“為他媽一錢銀子，老子恐怕要丟一只手，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姑娘倒沉得住氣，拍了拍胸口，壓壓驚，看著兩個廢物，不屑道：“嘁！早上不是挺能打嗎？勸都勸不住。人家公子不是凡人，會跟我們一般見識？我估著，他今晚必定還會再來，到時候，看本姑娘的！”
驕傲地仰頭，回身去了，老鴇一路小跑跟上：“絲絲姑娘，拜托了！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