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入冬時節(jié),卻已大雪飄零。
冬月第六場雪之后便真正入冬了,那時候便是真正的“天山雪云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p> “夫人,時辰到了?!?p> “曉得了?!卑唏g的銅鏡,里頭的人并不真切,初雪起了妝容,淡去了昨日的青澀。
轉(zhuǎn)眼八年過去了。
嫁入洛家已經(jīng)整整八年了。早已褪去清華,迎來濁歲。昔日玉盤圓珠的臉已然多了幾分婦人的棱角,多了幾分細銳,和為人處事的圓潤。
既已為人婦,自然不能再艷妝厚錦。絲棉素裙,玉簪挽發(fā),又覆上輕紗,于丫鬟的陪同下走出院門。
大雪停了,細雪仍在飄著。初雪摘下落在發(fā)間的雪片,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葉寒梅。抬頭看去,寒梅開的正傲,清香滿園。
初雪笑笑,撥掉落在發(fā)間的花瓣,收衣端手,踩著掃過一遍的積雪,踏進等候多時的馬車。
她嫁入洛家,不過是另一種形式上的守寡罷了。這一點她在還未入嫁之時已經(jīng)明了。
洛城便是洛家三少的名字。平西將軍,如同自己那老父親,終年戍守在那西疆苦寒之地。域外蠻族時常闖進關中燒殺,戰(zhàn)爭便在所難免,而此時入了冬,作亂的蠻族就更多了,邊城的處境更是困苦。
來年開春,能不能回來皆是天定人數(shù)。
八年下來,初雪同她夫君見面次數(shù)不過二十之數(shù),不知不覺,竟已獨守空房八載之久。
馬車駛?cè)氤侵行?。雖已是歲寒時節(jié),商棧依舊人來人往。陵陽雖地處北國西部偏荒地區(qū),但也算是聯(lián)通西域一條要道,來往交易的商賈自不算少。
馬車在一間門上匾額寫著“輕齋閣”的客棧前停下,這幾個字看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也無落款,大氣之中卻顯著柔態(tài)。
初雪掀開簾門,剛一落地,便有等候在這里的小廝將裘衣遞過來,“夫人,小心著涼?!?p> 初雪微微點頭,丫鬟便幫她把裘衣披上。這狐裘也確實暖和,這質(zhì)感,應該要好幾張上好的狐皮才行。
剛進客棧,掌柜便迎了上來,“小人拜見夫人?!?p> 初雪示意他不必多禮,又問道:“近日可有什么大事?”
“并無大事。只是有幾名南方商賈說要與我們合作,可以將我們的招牌擴大一些,夫人,您看……”
“回絕吧。”初雪淡然道。
“這…好吧?!闭乒裱劾镩W過一絲失望,他雖然想著擴大門店的影響力,但主人家不支持,他也不好說什么。
“輕齋閣”雖是洛家名下財產(chǎn),但實際掌權(quán)者應是初雪。初嫁到洛家,本以為會在凡塵瑣碎中劃去半生時間,卻發(fā)現(xiàn),除了早晚請安,姐妹妯娌間嬉笑間外,仍有大部分時間是落在思念發(fā)呆之中。
日日雕花,又終年不見郎君,心中終歸覺得困苦。便在第三年朝夫家要了一間門面,婆婆雖頗有微詞,但好在夫君念著她,便將城中一間不算繁華的客棧交予她打理。
未曾想,她還有幾分經(jīng)商的天賦,客棧打理的井井有條,生意也是蒸蒸日上,來年春便將其更名為“輕齋閣”。本有向外擴張的趨勢,她卻在第三年春謝絕了所有商賈,守著陵陽這小店門面。
眾人皆為嘆惋,婆婆也不再多說什么了。往后初雪便放手了客棧的事物,算是退居幕后,只是偶爾來看看罷了。
上了閣樓,走入早已備好的雅間,爐子里的火和熏香正好,又備了茶水糕點,而窗外正是“延綿千里雪點天,百重關山覆鎖寒?!?p> 端坐窗邊,輕衫似雪,漫了一地。
玉手起筷,夾起糕點,輕咬一口,口中泛著酸甜,又看窗外雪落云起,卻不見有淚落下。
思念的時間總是過的很慢,僅僅華信之年,卻知相思滋味,幾分掛念。
只是昔日動感,心中仍是期許。
……
回到院子時,天已將暮,浩雪散著瑩白的光,添了幾分明亮。透過紙窗,隱約可見屋子里面燭光搖曳,初雪心中升起萬般道念,想與不想均冒了出來,一半忐忑一半希望。
推開木門,里面赫然坐著一位男子,手中握著茶杯,細細品著。男子劍眉星目,身材魁梧壯碩,氣宇軒昂,軍旅生涯風霜掩面,滄桑之上帶著鋒銳。
初雪愣在原地,心中萬般,一時之間竟邁不開腳步,鼻尖一陣翻涌,淚珠卻落了下來。
男子聽到木門聲,便抬起頭,剛毅的臉上露出笑容,“站著做什么,快快進來?!?p> 見初雪仍站著,又見她眼角的淚水,心中泛起憐惜,便起身來到她身邊,輕輕揩去淚水,又摘掉發(fā)梢的雪屑,“怎么哭了,是為夫做錯什么了嗎?”
“沒…”初雪聲音帶著哽咽,卻不愿讓他看到自己失態(tài)的樣子,趕忙低下頭。洛城離的很近,堅韌有力的心跳使她心跳也快了幾分,陽剛之氣竄入鼻尖,臉上泛起紅暈。待到眼淚止住,才抬頭看著洛城的臉,“只是闊別已久,太想念夫君罷了。”
“唉?!甭宄堑穆曇衾镫y免惆悵,牽起初雪的手,滿是刀槍老繭的手與那柔荑小手如此相契,“上次分離還是東皇時節(jié),不曾想再次相見已是元英之日。你又消瘦了?!?p> 坐在床邊,洛城輕撫初雪臉頰,只恨自己沒用,不能時常陪在她身邊?!敖袢杖チ四睦??為何這么晚才回來?!甭曇衾锊o責怪。
“偶得閑暇,便去輕齋閣看了看。若是相公不愿,日后不去也罷?!甭宄情L滿老繭的手如此有力,掌心的溫度也正好,小鳥依人般倚靠在夫君懷里,臉上是少女嬌羞的嫣紅。她心中的掛念終于是半分圓滿,歡喜滿堂。
“有何不愿,若是想要,倒仍可以將家里另幾處資產(chǎn)于你處理。只是這冬天深寒,你身體又不好,還是盡量少點外出?!?p> 初雪心中早已慰然滿足,輕輕搖頭,回了他下半句:“相公所言極是。只是相公這次回來為何不事先告訴我,好為你接風洗塵?!?p> 洛城看著初雪,沉默許久,才幽幽長嘆一聲,“唉,軍中事務繁多,要不了幾天便回去了。兄嫂弟妹常在信中言道我娶了一位好娘子,只恨,只恨自己無用罷了?!?p> “相公莫要這么說。男兒志在保家衛(wèi)國,倒是婦家兒女私情牽絆了你?!?p> 洛城苦笑,“若是我有你這般聰慧便好了。即便不能考取功名,經(jīng)商行貨也不至于你日夜思念。”
雖已嫁入八年之多,攜手之日卻沒有平常人家數(shù)月之久;燭光之下已無初嫁之時那張娃娃臉,歲月竟也敢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初雪一時說是也不是,屋子里燭光曖昧,“嫁予夫君,是我之幸才是。”
“關外回來得匆忙,竟忘了給你帶點妝花,為夫也真是失職。”
窗外天還沒暗下來,雪又飄落了,此時雪花尚小,如初雪心中細細膩膩。
“相公回來便好?!?p> “也無甚好東西能贈予娘子,愿為娘子一舞雪中劍,夫人可否賞臉?”洛城一臉剛毅都化作柔情水,相映著初雪眼中煙波。
“娘子,天冷了,多穿幾件衣服。”
“好。”
披著裘衣,雙手撐頰,蹲坐在庭前,眼中春光熠熠。輕裹羅紗,淡裹素衣,青絲點雪,恰如初嫁之時。心中所念,心中所想,一如初嫁之時。
天色暗淡,清宵正好;
雪中劍起,月影閃閃。
上天幾片飄雪,樹間幾葉寒梅。
當年郎君,今日夫君。
元英哀哀,心中凄凄;
薄雪冥冥,常念千里。
一劍舞了多少風雪,驚擾多少寒梅。
予你情深,恰如我愛著自己。
眉間含笑,清淚兩行;
未曾后悔,不曾后悔。
這雪又大起來了,元英第七場雪,紛紛揚揚,延綿數(shù)月之久。
夜已深,涼意漸濃,便是披著裘衣也覺得冷了。
“夫人,夜已深了,回去歇息吧?!?p> “好……夫君,我為你寬衣。”
幽幽房室之內(nèi),燭光已然微醺,繾綣意然。燭光中她雪臉薰紅,眼里如含著雪月星光,情意綿綿;
眸雪星眼,秋波流轉(zhuǎn),萬般柔情。
情滿花正好,春宵意正濃,纏綿交織,相擁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