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松書院，前院，寬闊的場地，四周青石圍墻高高聳立，墻邊的松樹挺拔錯落。
孔夫子石像前，一張香案端端正正，紅布上兩支粗香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
陳夫子坐在側(cè)面的一張桌子后，身邊兩個雜役垂手而立，至于學(xué)子們，則是各自站在兩邊，靜默肅立。
至于小廝們，都遠遠站在外圍，隱約之間，已經(jīng)分成了兩派。
馬文才手下微胖的小廝名叫馬統(tǒng)，就算是在仆人群里，也是鶴立雞群的，畢竟他腳下的箱子里，還有幾把劍側(cè)立著。
不過馬統(tǒng)的臉色并不好看，自家公子是什么脾氣，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作為錢塘馬太守的獨子，馬文才不僅有背景，自身也算是文韜武略，樣樣不差了。
可是這樣的天之驕子，自然是高傲無比，加上馬太守平日里對兒子的教育，也是與眾不同，用馬太守的話來說，就是：
“老虎要捕食，難道會在意獵物的情緒嗎？”
馬文才從小就立志要入伍，做一個大將軍，而馬太守對于兒子這種爭雄斗狠的個性，是相當(dāng)贊賞。
但是今兒在書院門口，雖然看上去勝負未分，可是對于公子來說，這已經(jīng)算是奇恥大辱了。
站的很遠，馬統(tǒng)都能看得見馬文才衣袖下露出的拳頭。
想到這里，不由得看向站在馬文才另一邊隊伍里的王凝之，這位倒是坦然自若，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還有興趣觀察旁邊的大柳樹。
不過王凝之突然伸出手，這是要干什么？
“喂，小個子，往前點，這片樹蔭我承包了。”
一把推開擋在自己前面的祝英臺，王凝之沒好氣地說道，這家伙明明就認識自己，偏偏裝著不認識，這也就算了，還非要往自己跟前湊，因為剛才的爭端，現(xiàn)在王凝之與馬文才一樣，身邊都是空無一人的。
不過，馬文才是因為那張陰沉的臉，讓人不敢靠近，而王凝之則是因為始終都在懶散地張望，看上去對那個孔子石像的興趣要比人大很多，同樣讓幾個想要去搭訕的學(xué)子，害怕被他無視丟臉而猶豫。
回過頭來，祝英臺惡狠狠地瞪著王凝之，低聲說道：“王公子，你就是這樣跟老朋友打招呼的？”
“不見得你很老，也不見得是什么朋友，要是真朋友的話，那就為我兩肋插刀，去給我把那個馬文才拿刀剁了。”王凝之淡淡回答，聲音一點兒不低，尤其是最后一句。
他的話讓整個場面都尷尬了起來，那頭馬文才一眼橫了過來，青筋暴起。
“看什么看，找死嗎？要不咱們山下見？”
王凝之冷笑一聲，對馬文才目光中的威脅不屑一顧，老大嘛，誰不想當(dāng)，馬文才這種小弟，足可以讓自己這三年輕松很多。
收小弟，當(dāng)然要收最強的小弟。
“吉時已到，奉束脩，勤學(xué)問，通圣賢，絕妄念！”
陳夫子突然開口，聲音傳了老遠，馬文才要來讀書，這是馬太守早就打了招呼的，他當(dāng)然知道，可是在書院門口，就瞧見這個年輕人居然要殺了馬文才，他一邊阻止，一邊派人調(diào)查，這時候已經(jīng)知道了，這位王凝之，是王羲之的兒子。
一個是當(dāng)?shù)氐母改腹?，一個是瑯琊王氏，惹不起啊惹不起。
不管怎么樣，反正不能出事兒。
“見過夫子?！?p> 挑了挑眉，看了一眼，陳夫子微微點頭，從鼻子里‘嗯’了一聲，接過束脩冊，宣讀：
“東陽許世康，束脩十兩金，后邊座位。在花名冊簽字。”
“謝過夫子?！?p> ……
“宣城姚一木，束脩十兩金，后邊座位?！?p> “錢塘張齊杜，束脩十兩金，后邊座位?！?p> “丹陽余鋒至，束脩十兩金，后邊座位?！?p> “吳郡王藍田，束脩，，，”陳夫子瞪大眼睛，看了看束脩冊，又抬起頭看向王藍田，見到對方臉上的笑容之后，陳夫子也終于露出笑容，聲音變大了許多，“束脩一百兩，請于花名冊簽字。中間座位！”
“夫子，給我個靠邊的座位，方便我課上休息?！蓖跛{田眨眨眼。
陳夫子愣了一下，又瞧了一眼手里的束脩冊，低聲說道：“你自己挑選?！?p> “謝謝陳夫子?！蓖跛{田回過頭，笑得張揚，不過在看見馬文才的臉色之后，就下意識閉了嘴，又看見那頭樹蔭下王凝之的目光，馬上轉(zhuǎn)過頭，提著箱籠就跑。
“錢塘馬文才，束脩，怎么是空的？”陳夫子疑惑地看向站在面前的馬文才。
“夫子，束脩在乎心意，我馬文才對圣人之道，心有仰慕，無謂單薄數(shù)字，您需要多少，請自行填上便是了?！?p> “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前面座位！”陳夫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須，笑容和藹，沖著馬文才笑瞇瞇地點頭，同時衣袖一抹，那封束脩冊就消失在他衣袖中。
“會稽祝英臺，束脩黃金一百兩。中間座位！”
在得到祝英臺肯定之后，陳夫子臉上的笑容愈發(fā)濃厚。
“會稽梁山伯，束脩，十兩金?！?p> 在經(jīng)過幾個出手闊綽的學(xué)生之后，看著梁山伯的十兩金，陳夫子明顯有些不滿了，隨意指了指旁邊的花名冊，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夫子，請問我該坐在哪里？”
“等其他學(xué)子挑選之后，剩下的自然是你的?！标惙蜃悠财沧?，不屑一顧地回答。
梁山伯臉上的表情停滯了幾分，還沒說話，站在一邊的祝英臺就開口了：“夫子，憑什么要別人先選，留給梁山伯的是最后的？”
“就憑我是夫子！”
中氣十足，霸氣側(cè)露。
就連站在后頭的王凝之，都忍不住點了點頭，看來夫子這個職業(yè)，做多了還真是有那么點氣質(zhì)，尤其是在學(xué)生面前。
“算了，英臺，不必為我如此，坐在哪里讀書都是一樣的，求學(xué)在勤，不在位次?！?p> 梁山伯拉了拉祝英臺的衣袖，笑得有些勉強。
‘嘖嘖，這就是正面人物么，’王凝之心里暗笑。
不過祝英臺明顯是很吃這一套的，走上一步，直視陳夫子：“我會和梁山伯坐同桌，還請看著辦！”
“你，好你個祝英臺！梁山伯，中間座位！”陳夫子似乎想發(fā)怒，卻忍了下來，等你們開始上學(xué)了，有的讓你們受！
眼前的學(xué)生們都已經(jīng)交過了束脩，王凝之緩緩走上前，站在陳夫子面前，從袖子里一掏，一把匕首就出現(xiàn)在手上。
“你，你要干什么！”陳夫子往后一仰，差點兒從椅子上跌下去。
“哦，不好意思，拿錯了?！蓖跄⑽⒁恍?，把匕首收回袖中，又取出來束脩冊。
還留在那里觀望著的學(xué)子們，都忍不住偷笑起來。
陳夫子迅速接過來，打開就念，似乎一秒鐘都不愿意和王凝之面對面了。
“會稽王凝之，束脩，，，一兩金？”陳夫子瞪大了眼珠子，看著王凝之。
“是啊，一兩金，怎么了？”
“豈有此理，你倒是看看，哪里有人是一兩金的？你這是藐視書院，藐視夫子，藐視圣賢！”
陳夫子在金錢面前，明顯忘卻了恐懼，一只短小的手指抖啊抖，就差戳在王凝之臉上了。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束脩乃以表心意，何曾以金量學(xué)問？”
王凝之冷笑一聲，淡淡回答。
“你！”陳夫子還要說話，卻被后頭一陣爽朗的笑聲打斷。
眾人看過去，只見一個老者大步而來。
一件寬松的樸素長袍，一串玉墜掛在腰間，雖然絲毫沒有貴氣，卻顯得氣質(zhì)過人。
腹有詩書氣自華。
“好一句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王逸少的兒子，果然有幾分乃父風(fēng)采！”
王凝之微微一笑，這么稱呼自己老爹的，是誰已經(jīng)顯而易見了。
“凝之見過叔叔?！?p> “哈哈，好，好，你父親的信我已經(jīng)收到了，本來還想著，你這臭小子，十幾年不見，是否仍有少年時的靈性，今日一見，甚是有趣，看來我這萬松書院，從今天開始，就要熱鬧起來了?！?p> 王遷之笑容和煦，笑瞇瞇地看著王凝之，又說道：“你嬸嬸托我轉(zhuǎn)告，今晚來家里吃飯，你的兩個妹子，估計你也記不得了?！?p> “山長，他，”陳夫子忍不住開口。
“子俊啊，”王遷之轉(zhuǎn)過頭，雖然還帶著笑容，眼神中卻有些威嚴(yán)，“這孩子雖是胡鬧，說的卻也在理，束脩本就是個禮儀，表達學(xué)生對圣賢的敬意，何曾是以錢財多少，來衡量求學(xué)之心呢？”
“好，您說了算。”陳子俊橫了一眼王凝之，卻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饒有興致地盯著自己，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見過山長。”學(xué)子們都圍攏過來，拱手行禮。
王遷之笑了笑，說道：“眾位學(xué)子，你們的先去后院吃飯，等飯后，寢室安排便會做好，到時候大家按照分配好的寢室入住即可?！?p> 吃了一頓午飯，王凝之一直保持著的笑容，終于消散了。
青菜，豆腐，白米飯，幾片薄薄的燒肉，還有一條看著就很猥瑣的小魚，加上些干煸的豆子。
這是人過的日子嗎？是我這種貴族過的日子嗎？
很后悔沒有把家里的燒烤爐子帶過來，雖然當(dāng)初自己發(fā)明的時候，被王玄之帶著兄弟們一致討伐，但是吃的時候，大家可都不客氣。
雖然自己只會做幾道家常菜，而且做的也不算好吃，畢竟不是大廚，不過王凝之還是懂得一個關(guān)鍵之處，那就是油大，肉大，料足。
而燒烤的話，和那些精美的菜肴不同，簡單易操作，上好的羊肉烤的金黃，自然能堵上他們的嘴。
一想到要在這里做三年的苦行僧，王凝之就悲從中來，看來必須要找個時間下山去改善一下生活。
前院里，一張大榜單被貼在墻壁上，下頭學(xué)生們都矚目著。
王遷之則站在前頭，笑著說：“這就是我們的寢室安排，大家自己記下，然后各自入住，對了，書童的話，統(tǒng)一住在側(cè)面院子里，自行分配就是了。”
還沒等王凝之走上去看看自己在哪兒，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怎么是兩人一間？山長，我要自己住一間！”
言辭激烈，不容拒絕，祝英臺站在山長面前，臉色十分難看。
而站在她旁邊的梁山伯，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散去，剛才看見自己和祝英臺一間房，剛打算慶祝一下，就聽到祝英臺的話，搞得他很尷尬。
“這怎么行？萬松書院一向都是……”王遷之剛說了半句，就聽到另一個聲音響起。
“如果可以一間房，那我也要自己住，這里的房間那么小，怎么能兩人一間？我交了那么多錢，足夠買下一座山了！”
說話的正是馬文才，他就站在另一頭，目光冷冷地看過來，而在他身邊，那個稱呼王藍田做老大的秦金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是一臉媚笑地跟著馬文才了。
“書院是授課學(xué)習(xí)的地方，不是給你們享福用的，如果想要優(yōu)渥的生活，就請離開萬松書院。”
王遷之的臉色一沉，說話雖然溫和，言語之中卻自帶威嚴(yán)，和陳子俊明顯不同。
王凝之微微一笑，走上前一步，說道：“山長說的在理，各位同學(xué)，書院是求學(xué)之地，自然是學(xué)問為先，而不是看錢財，否則何必要來讀書，直接回家搬金子過來稱斤兩不就可以了？”
王遷之點了點頭，滿意地看著王凝之。
“不過，也許這件事情可以商量一下，山長，您也知道，學(xué)子之中，或有志趣相投，愿同房談天說地，如東漢之時，便常有同席之誼?！?p> “但也有不愿多做無謂之事，只想專心用學(xué)的人，于他們而言，一人獨居，反而有更多的時間來思量學(xué)問?！?p> “既然書院是為了學(xué)子們讀書，那么因材施教當(dāng)然是好事一樁。不同品性的學(xué)子，住在一起未必是好事?！?p> “當(dāng)然了，”王凝之的口氣硬了幾分，“我知道，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獨居，生活舒坦些，那我們就該有個章程才好?！?p> “你繼續(xù)說，”王遷之淡淡開口。
“簡單，書院嘛，學(xué)問高者自然得以更多選擇，我們可以統(tǒng)計一下學(xué)生的屋子，看看能空出幾間用作單人入住，而誰可以住進去，首先是自己想獨居者，其次就要請山長來親自考較學(xué)問。”
“學(xué)問優(yōu)者，入住，學(xué)問差者，只能退讓，每一年山長重新考較，或者您可以出份試卷，統(tǒng)一考察?！?p> “如此，學(xué)問好的，為了保住自己的屋子，自然要努力，不敢懈怠，而學(xué)問差的，為了能住進單人間，當(dāng)然要更加勤奮，萬松書院的學(xué)子們，想必會互相督促，共同進步?！?p> “山長，您看這樣可好？”王凝之微笑著詢問。
王遷之還沒回答，那邊王藍田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