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戈壁灘活著出來,馮一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把銀行卡的密碼告訴了媽媽,雖然嚇了老人家一跳,可人生無常,誰能預知明天呢?不少自詡神人的先知,最后不是都被證明僅僅是個神棍而已嗎?
只是沒想到老天在開玩笑之余,也能恩賜點兒幸運的雨露,一支志在尋找西北狼的驢友車隊救了他。他沒說見到了狼,更沒提小姑娘的事,只含混著說想學人徒步穿越無人區(qū),功課沒做好結果差點把命搭進去。
回到人多的社會,與其被當做深受刺激的神經病,不如做個不怕秀出智力下限的傻逼,因為至少不會收獲被拒于千里之外的敵意。所以車隊的老司機和妹子,非要把馮一男送到一座大的城鎮(zhèn)不可,而且不無善意地提醒他,生命可貴,下次可不要一個人犯傻了。
因為修行之旅以失敗早早告終,馮一男不得已提前回來了,并且發(fā)現自己好像一只回到亞馬遜雨林的小螞蟻,眼望處依舊高樓林立入云,車流人流熙攘如川,無數的廣告像支怪獸大軍瘋狂地掠地搶食。
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一個電話就把他簡簡單單地拉回到了原來誓言再不相見的城市。
打電話的是他的一位同事,老胡,在公司里共事多年,兩人年歲和能力相當,多有惺惺相惜之意,只不過后來,兩人差距逐年拉大,關系就慢慢淡了。前幾天老胡又升了分公司總經理。
老胡說,升職了心里高興,想和幾個朋友喝喝酒聊聊天,要當他是朋友的話就來,又說分公司池淺王八多,想請他幫幫忙,說做不了副總,起碼也有個經理,慢慢來。
馮一男接完電話,拍了一下掌,說這才是朋友,平時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事了就該多出一把子力。為了參加老胡的飯局,他花掉一半身家買了兩支干紅。
吃飯的地方,馮一男并不陌生,以前公司的同事常在那里搞聚餐,和酒店老板熟絡得很。今天來的人也都是公司里的人,有幾個還是原來馮一男團隊的。
“Hello?!?p> 馮一男一進門,便故作大方朝向人群笑一笑。這時在這里見到他們,馮一男心里劃過一絲失落,老胡明明說的是請幾個說得上的朋友。而他們見到他,似乎也有些尷尬。
“一男來了,真不錯!還帶了這么好的酒啊。兄弟們有口福了!”老胡笑瞇瞇地攬住馮一男的肩膀,拉著坐下一味閑聊胡侃。
“還有誰,老胡…胡總?”席面的主座空了半天不見有人坐,而且一道菜也不見上,馮一男忍不住問到。
老胡別有意味地看了一眼馮一男,“兄弟,你這性子啊,還得磨一磨。該來了,你就知道了?!?p> 正說話間,包間的門被服務員打開了,先進來一位謝了頂的中年男子,身后緊跟著一名打扮精干的小伙子。嘩啦啦,房里的人一齊站了起來,喊道“任總”。
一見等的是這個人,馮一男不禁火冒三丈,當即就要走。卻被老胡攔下來,悄聲說“兄弟,能有什么?說開了不就完了嗎?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任總是哥請來的。他不點頭,哥能用你?喊一聲,小不了誰!”
“任總?!瘪T一男低低地叫到,房里一下子靜了,仿佛專等他這一聲。
任總只拿眼皮子夾了他一下,像是沒看見,而由老胡領著坐到了上座。
“見怪啊,兄弟們,最近事多實在挪不開身。老胡啊,不用理我,上菜上菜,讓兄弟們喝起來?!?p> “整起來,整起來,哥兒幾個!”老胡吩咐服務員把帶來的一箱白酒都打開,桌子上的酒杯都換成一兩的大杯。
酒過三巡,而餐桌上的氣氛還沒熱乎起來,任總陰沉著臉,大家也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不敢怎么咋呼。
“一男,來,給老上司,老領導敬一杯!剛進公司還是任總帶的你呢。像個爺們兒點兒!”老胡把斟滿的酒杯遞到馮一男手里,。
“任總,敬您!”
馮一男已喝了三杯酒,心里血里燒得火熱,再被老胡的話一激,豪氣上來遂想杯酒泯恩仇。
“好,先干為敬!”被一屋子人盯著,馮一男血往上涌,一口飲干。
“一杯不行啊,一男。”老胡一旁說到。
舉起酒瓶,馮一男又連斟兩杯,哐哐連喝兩大杯,一口菜沒吃半斤酒先下了肚。
“任總,年輕人不懂事,您多擔待。要擱以前,您是師傅,他是徒弟。不是有那句話嘛,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對吧,一男?”說完,老胡拍了拍馮一男的肩膀。
“哼?!比慰偨K于開口了,“既然按以前的禮講,那是不是要用以前的法子?熊毛孩子,也學人拍桌子瞪眼?”
“對,熊毛孩子不懂事,所以得有人管教。用,就用以前的法子,任總?!崩虾鷵Пе疡T一男拽到任總座位近前,笑著說“兄弟,咱們賠個不是就過去了?!?p> 馮一男掙脫老胡的手,“怎么賠不是?酒我已經喝了?!?p> “兄弟們,你們說以前是怎么給長輩賠不是的?”
“磕頭吧?!币蝗苏f,聲調不高,語速很慢。說罷立刻有群聲附和。
“就磕個頭怎么滴?任總怎么也算父親輩兒的嘛?!崩虾χ忠堮T一男的胳膊,卻被一下甩開。
“老胡,老胡,老胡!”馮一男冷笑一聲,沒再說下去。
“咋地了?哥也是好意,冤家宜解不宜結。任總大人不計小人過,好容易來了,受不起你一個頭?磕過了,從此大路朝前,兄弟!”
“別摁我,起開!”馮一男撥開老胡,把掀翻桌子的念頭忍了又忍,牙關咬了又咬,抬起頭說到,“酒喝了,面子也給了??梢粤耍虾,F在不是舊社會,到哪兒都能吃飯。”
“公司這么大平臺,別浪費機會。不要以為自己多牛多牛,出去了屁都不算。離開公司也有一個月了,你找著啥好工作啦?還是傍上富婆,不用干啦?”
馮一男甩了甩頭想醒醒酒,無意間看見窗戶外面停著一輛摩托車,后座上一個裝包裹的大筐子。
“送快遞?!?p> “哈哈哈,是嗎?看出來不少掙錢??!那我這兒也就看不上了唄。以后兄弟們的東西到了,還請馮總送快點兒。哈哈哈?!?p> “換個行業(yè)干干。老胡,今天來,主要是想和朋友喝喝酒?,F在酒喝夠了,還有事,先走一步?!?p> “什么玩意兒。不識抬舉!”就在馮一男要踏出房門時,老胡甩出一句,“啪”拍到馮一男的后背上。
那天從包間出來是怎么回的家,馮一男記不得了,唯有滿屋子的哄笑聲無比清晰地埋進了心里,過了很久,一到夜深人靜煢孑一人,有時仍會響起回音。
為什么不能去送快遞呢?馮一男一睹氣買了一輛摩托車,后座裝上筐子,真得干上了快遞員。
原來整天見送快遞的在馬路上穿梭,以為送快遞不過是拿拿送送,“so easy”,可等干上了才知道,360行行行有門道,想要干好不下心思,不吃苦根本沒戲。
一個月干下來領完工資,站上哥兒幾個一比對,屬馮一男拿的最少,不到別人的一半,除去弄丟了件兒賠錢的,刷新了站里首月收入的新低。
一位叫“老鼠”,和他的摩托站一起顯得像個小孩子的,卻擺出老資格教育馮一男。
“兄弟,咱干這個圖啥?不還是為了掙錢?既然來了,為啥不好好干呢?別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掙個萬兒八千的,都有了,兄弟。小伙兒長得不錯,別讓人小瞧了?!?p> “年輕人要有自己的價值,明白?咱們市的新聞看了沒有?連雞場的雞,豬場的豬都能絕食起義要自由,你也不該白瞎了大好青春。掙錢不會錯的。先把摩托換了,太小,能拉個什么?”
“老鼠哥哥,你咋知道雞啊豬的是為了自由而絕食呢?興許病了呢?不能是嫌伙食不好?它們是你親戚啊,給你打電話了?”有人打趣。
“你們不懂。除了下蛋就是被宰,換你你干啊?壓抑得太久,爆發(fā)了!動物是人類的好朋友,眾生平等。”
“人類的好朋友多著呢。鼠哥學問越來越深啦。別光說不練耍嘴皮子,來點兒干貨呀。滿嘴跑火車誰不會?”
“老鼠”笑笑,毫不吝嗇地把積累下的經驗傳給了馮一男,想要掙錢就得多送件,想要多送件就不要再想著朝九晚五了,定下目標,送不完多少就不收工,送之前把自己負責的件按小區(qū)歸好類,哪個小區(qū)先送,哪個小區(qū)后送,家里沒人的歸一起,是放回站里還是放在車上,一天回幾趟站里,這都得計劃好。一句話,不花冤枉時間,不走冤枉路。
“謝謝,鼠哥?!睂τ凇袄鲜蟆钡奶拐\,馮一男倒有點兒不好意思,要請他和站里的兄弟吃飯,無奈他們堅持不肯。
自被“老鼠”說了,馮一男收了收心,改掉了到點下班的毛病,天天干到晚上九、十點,和碰上的弟兄玩笑幾句才回家。
住的房子是新租的,一室一廳,臥室和客廳通連在一起,雖然離市區(qū)遠點,家俱簡單,可租金便宜不少,房子也干凈。
送快遞不是輕松活兒,晚上到了家馮一男沾床便倒,經常睡到半夜醒了,起來沖個澡洗漱,接著再睡,一覺到天明。
饒是這樣,第二天也常頂著兩只熊貓眼,因為他喜歡做夢睡眠質量差,從大西北回來尤為如此,沒有一天不做夢,而且每晚都在做同樣的夢,夢到戈壁灘上遇見的那名天降之女。
在夢里,那少女多了一雙翅膀,加之金色光芒,嬰孩兒般神色面容,笑起來就是馮一男心中的天使。他被牽著手,與她奔跑在和天空融為一體的草原上,青翠翠的草反射著柔光隨風仰倒,大小不一的星星,藏在一團團奶白色的云里,等著人來找,但凡有一顆被找到,其余的便倏地匯成星河,淘氣地飛遠了,藏進新的云海。
可每當將到一個像是終點的地方,馮一男就會從睡夢中嚇醒,胸口作痛,因為那時少女總是變換成她人,一顆大得出奇的狼頭,呲著帶血的尖牙,突然壓在纖細白潔的脖子上,就好像天使的頭顱被吃掉了。
同一個夢就這樣周而復始,一天天一遍遍重復,哪怕每個細節(jié)都已能清清楚楚地復述出來,馮一男一旦睡下,仍像第一次做這樣的夢。
不知從哪一天起,那少女的模樣連白天也開始映于馮一男的眼眸,出現的頻率也在漸漸增多,使得馮一男一度懷疑自己精神出了問題,需要找個醫(yī)生看看,只是猶豫“找心理醫(yī)生,還是找精神病醫(yī)生?”好在繁重的送快遞幫他消耗掉了絕大部分的精力。
“替兄弟送個件行不行?那人非要今兒送到。和人約好了,已經遲到了?!?p> 一天晚上快要收工了,站里一名叫“大驢臉”的四處央告,可無人應他。馮一男見他求得可憐兮兮,又是剛追到手的女朋友,就應承下來了。
“送哪兒?什么東西?”
“‘金夜來’的。好像是手機?!?p> “哦,行??熳甙?。哄哄人家?!?p> “兄弟,夠意思?!?p> “金夜來”是一家新開的娛樂會所,氣勢正盛,一到晚上門口便列隊站好兩排光頭男,統(tǒng)統(tǒng)黑色風衣,黑色墨鏡,自我標榜“國際大廠范兒”。
馮一男就站在他們旁邊等人來拿包裹,站了一個小時也不見有人叫他,打了三回電話,只說“等著”,第四回打過去那人竟不接了。
“Shit,逗人玩兒呢?!瘪T一男不覺憋出了火,推摩托想走。
“嘿,停下,說你呢,小子。我快遞!”
馮一男瞧了一眼,說話的是一個打扮妖里妖氣的青年男人,上下緊身皮衣,臉上涂紅抹綠,活像個不辨雌雄的妖精。
“大哥,等你一個小時了。這是你的包裹吧?”馮一男耐住性子,從后座筐子里拿出一個不大的紙盒,單手遞過去?!芭距辍?,盒子卻掉在地上。
“呦喂,孫子!敢扔我手機!”妖精男跳著腳叫到,伸手就想來上一巴掌,被馮一男拿胳膊擋開。
“孫子,別走誒,你走不了了。來幾個活人啊,送快遞的扔東西打人啦!”
守門的兩排“光頭墨鏡”聽聞,呼啦圍住馮一男,其中一個高個子直接把他從摩托上拽下來,一邊喊,“干哈呀?欺負人不是,小樣!”
“他扔我手機,還想打人!六千買的。賠!”
“手機是你自己沒接好,跟我沒關系?!瘪T一男一字一頓地說。
“干哈?一個送快遞的,敢跑這兒來鬧了是不?收拾他!”高個子憑著膀圓力大,猛揪住馮一男衣領,招呼其他人一起上手。
等他們正要起腳,耳后炸一聲焦雷,“去一邊兒吧”,像跳格子的沙包一樣,被兩只大手左右擒拿,頃刻全都丟了出去。
“松開!”
高個子即刻覺得手被鐵鉗子狠夾了一下,禁不住松開了衣領,瞅見一個比自己高一頭半,有兩個自己寬的大胖子。
“干哈?”
“干哈?揍你!”
“哼,不要命啦”,高個子冷笑,摘下墨鏡脫掉風衣,拉開架子“騰騰”,拳腳并出。
拳腳打過來,大胖子不躲不接,笑呵呵地只去一手抓脖領,一手抓胸襟,手腕使力臂膀下沉,“一邊兒去吧,大孫子!”高個子被凌空拎起,“啪”,像根敲銅鐘的錘子橫著飛了出去。
“他你什么人?用你多管閑事?他摔了我兄弟的手機,還在我場子上鬧事。事兒不完,今天就得有人把命撂下?!备邆€子被人扶起來,惡狠狠地說到。
“他是我妹夫!嚇唬誰呢?你們再來一群也是白給?!?p> “我不管他是你什么人。好小子,敢在這兒鬧。不出點兒血想完事?”
說話間,“金夜來”門里又跑出二三十人來,雖然不是清一色光頭墨鏡黑風衣,可也都黑色西裝加身。
“不信是不是?猴兒,過來,你來作證?!?p> 一個頭上頂著金色帽子,脖子里掛著大金鏈子的矮瘦男子,慢悠悠地從人群里走出來。
一臉蒙的馮一男認出了這個人,戈壁灘上和他攀談,又棄他而去的那家伙。
“猴兒,你看是不是他?我說什么來著,她要真在這兒,那妹夫肯定也在,她是奔著妹夫來的嘛。”大胖子得意極了。
“猴兒”沒理會他,而是沖著“金夜來”的人說,“得罪了,哥們兒。打也打了,算是交過手了。彭二哥的場子,我們兄弟不會不給面子。別傷了和氣。為個送快遞的,不值當的?!闭f完,有意無意撩了撩衣服,腰帶上別著的東西,路燈照射下微微反出黑漆漆的油光。
“哼!既然是彭哥朋友,我們也不為難。下次可就沒這么好運氣了?!备邆€子狠狠地瞪了馮一男和胖子一眼,帶著人走了。
“猴兒,你看你看,是妹夫!我猜得是對的嘛!老大找的就是我妹妹嘛?!迸肿优d沖沖地說,完全不在意剛才發(fā)生的事。
“謝謝你們?!瘪T一男笑著說。
“亂充大頭。走吧,大豬頭。不許你再提這事!OK?”“猴兒”正眼不瞧他一眼,抬腳走了。
“小意思。妹夫,見到妹妹和她說一聲,就說我‘大豬頭’認她作妹子了。先遇上的你,小伙兒長得還不賴,我就不搶了?!贝笈肿诱f著說著居然臉紅了。
“走不走?不走就別走了!”“猴兒”極不耐煩地回頭大喊。“又他媽冒傻水兒。真一大豬頭。”
“來…來了!這是我名片,見到妹妹了,給我打電話。拜拜,妹夫!”“大豬頭”邊說,邊晃動起身上肉,一顛一顛地追上去。
“誰是你妹妹?”馮一男覺得這個胖子腦子不太正常,說話完全不著邊際,可出于禮貌和感激,還是接下了名片,直接塞進口袋。
“狼女,狼女啊!特漂亮,對不對?猴兒說的不會錯?!?p> 聽了“大豬頭”的話,馮一男心中一動,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預感又在恐懼的作用下無限放大,總覺得今晚要出點兒事,有什么在等著他,“金夜來”差點挨打就是前奏。
回家前,馮一男打了一遍電話,邀請站里的兄弟去家里喝酒聊天,最后說去的有四個人。買好了酒菜小食,一直在小區(qū)門口等到人來齊了才敢回家。這份熱情卻讓來的四人覺得不好意思。
馮一男屏住呼吸慢慢打開門。清冷的月光透窗而下,房里好似鋪了一層銀霜。
“呦,男哥,地方挺好。”客人贊道。
“哥幾個隨便啊。造起來。都不準回去了?!瘪T一男高興地把燈打開。
人還沒全進屋,“吱扭”,衛(wèi)生間的門被打開了,從里面出來一個女人,頭上裹著毛巾,身上只一件格子襯衣松松垮垮,銀輝拂來,一雙修長膩白的腿有如天裁的玉筍,閃著惹人的幽光。
“?。 瘪T一男和客人幾乎同時喊起來。
“男哥,你不是說家里沒人嗎?她是?”
“對不起。不知道今天會來人?!迸艘坏褪?,在場的人立刻酥軟了。
“男哥,不地道。這么漂亮的女朋友也從不見你露。以后再罰你。得,哥幾個,咱們撤?!辈宦狇T一男解釋,來的四人笑著走了。
“你是誰?不好意思,我怎么沒一點印象呢。”馮一男狠命掐了自己幾下,以免胡思亂想,發(fā)生令人難堪的生理反應。
“這么快就忘了?你和我一個多月前才見過的。晚上,一片荒漠。還有幾個小朋友正等在外面,能讓它們進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