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害怕?”
見到少年人立在原地神色如常,公若眨了眨眼,沖她溫聲道。
“商義老頭兒都不害怕,我怕什么?!奔Я獾皖^扯了扯破爛的衣袍,頭也不抬道,“又不是我劫持的你。請帶路吧?!?p> 公若輕笑一聲,依言轉過身去,輕飄飄留下一句:“你倒是個有趣兒的。”
姬菱在他身后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聞言一聳肩。
這有什么有趣不有趣的?她只是覺得眼下,包扎和換衣服比較重要而已。
公若在自報家門之后,便再也沒有多言過。領著姬菱進了房間盥洗,又將藥箱依言放到了門口。
姬菱從浴桶中站起來,垂頭看了看化開一片暗紅的清水。白墻,灰地,灰盆。天地之間,似乎只有她的血污帶著顏色。
寂城,為什么不允許顏色?
少年人伸手去翻看桌上擺置好的衣物:兩套衣物,一套是和起義軍眾人相仿的花哨衣裳,另一套則是一墻之外寂城眾人的白色中衣黑色長袍。
姬菱眉頭輕蹙,臉上帶著古怪地神情朝外望了一眼。公若安安靜靜的模樣映在薄紙窗上,讓人很難將他和殘暴無情的大夜御聯(lián)系起來。
這樣子的試探……少年人搖搖頭,很快將那套花哨衣裳穿上了身。說是花哨,其實只是相對于過于樸素的黑袍而言。少年人看著身上對襟小衫和燈籠褲,一瞬失神??磻T了寬大的黑袍,身上簡單素色的服飾讓她忽地以為自己回到了碳基界。
不得不說,公若挑衣服的眼光很好。小衫和燈籠褲更近于男女通用的中性風,把姬菱身上被男裝掩蓋的一點柔軟全數(shù)展示出來。
推門而出,少年人頎長的身形襯在灰素的門框之間。利落的肩腰被寬松的線條修飾著,顯出被往日疏離掩飾下的柔美來。
公若眉眼微松,閃過一絲驚艷,很快歸于一片禮貌的平靜。他重新對上姬菱的眼,微微一笑,朝后轉身引路:“比黑袍更適合你,不是嗎?”素衣可是比黑袍更好的選擇。
姬菱看他的眼神微妙,一眨眼也跟著附和著:“自然?!狈路饎倓傄凰查g的微妙神情只是公若的錯覺。
真是。姬菱斂眼扯了扯寬松的袖口,跟著公若大步往院落外走去。無聊透頂?shù)脑囂剑∮靡路硖娲嚑I,看她會作何選擇。
她今天要是敢不穿素衣,而是換上黑袍,他公若是不是還打算直接暴起傷人嗎?
算了,人在屋檐下。姬菱抬眼去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院落古雅,環(huán)境清幽。雖略顯簡陋,卻不失古拙之趣。前面的公若走得端正,姬菱看著他的背影,忽地出聲:
“公若,我什么時候能出去?”
公若腳步不頓,聲音從前方緩緩傳來:“等你接到能夠出去的任務?!?p> 姬菱心道一聲果然。進了這城,知曉了起義軍的秘密,可就沒那么容易出去了。
公若似乎覺察出她的所想,慢悠悠添上一句:“你又何必總想著出去?姬菱,c級戰(zhàn)犯,不被傾巢而出的夜御抓回天牢就是萬事大吉了?!痹谶@里待著,有一群同樣的亡命之徒共同拼死相護,她還想求什么?
“活著不是意義,而是載體?!奔Я鉀]問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能在寂城高壓環(huán)境下,建成這樣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起義城落,沒有點信息渠道可說不過去。
她淡聲接口,短跟皮鞋在石板路上摩擦出細微的節(jié)奏,“只是在這里茍活,又有什么意思。閣下不比我更明白這道理嗎?身為上任大渡鴉,怎會這么簡單地被手下的小夜御綁架過來——不也是為了追求什么,才歸順商義么?”
長長的石板路已經延伸到了盡頭,一頭扎進兩根高大的立柱。石制門扉緊閉著,灰撲撲的色彩從道路一直延伸到房頂。公若站在低矮的階梯之上,終于轉身。
房檐的陰影密密匝匝地落下,公若的表情看不清晰。姬菱聽見他的聲音,和陰影一樣重重砸了下來。
他說:“你說得對,姬菱。那只是載體?!?p> “可你知道嗎,寂城,也只是一個載體?!?p> 公若立在石門門口,面朝著矮階之下的姬菱。分明沒有身在高處,姬菱卻偏偏感到了他身上那種俯視蒼生的悲憫。
青年反手往石門之上一推,沉重的門扉轟然一聲應聲緩緩打開。石門碾軋過塵灰飛揚的地面,露出內里奇異的景象:
長明燈盞上焰火跳躍,膏油的幽香鉆入鼻腔。密不透風的房間之頂垂下長短旌旗,長桌盡頭一尊白玉女神像鼎立。
最普通不過的神廟擺設,卻讓姬菱唇角猛地一松。
少年人清楚地看見,神廟之內,竟然充斥著和黑白灰截然不同的彩色!
然而一切還沒有落定。隨著石門的繼續(xù)敞開,五彩的旌旗之后影影綽綽顯露出一個人影。
見到大門訇然開啟,人影顯露出些許慌亂,很快從玉白的長桌之前站起身來。
人影伸出一只淺麥色的手,撥開面前的花色繁雜的旌旗,露出一張略顯忐忑的臉——
“李默?”姬菱的驚愕脫口而出。
赤腳立在層層疊疊的旌旗之后,李默的聲音幾乎是和姬菱同時響起:“菱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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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第一天,在路上剛剛見過你,”商義伸指,在玉白的瓷盤里挑出一把堅果。往桌沿巧勁兒一敲,啪啪兩聲,果仁碎就進了嘴巴。
老頭兒一邊大嚼堅果,一邊含糊不清道:“這后生就……唔,啪地掉到了我面前。我瞅進一看,好家伙,這是個碳基人吶!鴻靈人到了寂城,都會因為詛咒只剩下黑白灰三色。這后生是個全彩的,格格不入!”
“一個顏色就是死罪了,全彩還不得被夜御千刀萬剮?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一尋思,就把他給扛回來了?!?p> 商義一把堅果嚼完,又支著身子去拿。一旁的小女孩脆著聲音拉住他:“爺爺,這是給全神的供果呢,全讓你給吃了!”
商義又朝小女孩吹胡子瞪眼:“奶娃子,你懂什么?供全神那都是元老會那群人編出來哄人的,編出來的知道不?”
“全神早就死了,尸體都涼透啦!被元老會那群虎狼鎖在地宮永世不得超生啦!”商義啪一聲敲開一個果子,余光瞟到對面正襟危坐的姬菱李默二人,沖他們朝果盤一努嘴,“別客氣,吃??!嘿,姬哥兒初來乍到拘束點兒說得通,默小友你來我這兒都這么久了,怎么還是這么羞?”
桌角的公若微微一笑,抬手給姬菱二人續(xù)上淡綠色的茶水:“不要緊的。全神向來平易近人,吃一些也無傷大雅。古籍記載全神在時,也厭惡這些繁文縟節(jié)的很,平添人神之間的裂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