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慕容紹宗：不測風云

　　公元549年，四月，河南。

　　陸路攻打長社一直沒有進展，東魏這邊終于想到了水攻。

　　主意是劉豐生想出來的。劉豐生當年在靈州的時候，曾經(jīng)被西魏那邊水淹過兩次，對水攻再熟悉不過了。他見常規(guī)攻城方法搞不定王思政，便向主帥高岳建言可以試試引洧（wěi）水來灌城。

　　洧水位于長社東北方向，是中國歷史上最古老的河流之一。在到達長社之前，洧水先流經(jīng)北邊的新鄭（今河南省新鄭市），而新鄭在上古時代被稱為有熊，也就是軒轅黃帝的故鄉(xiāng)?！颁ⅰ边@個名字就是在“有熊”的“有”字前面加了三點水而來，據(jù)說還是黃帝本人親自拍板確定的。

　　從地理上看，洧水發(fā)源于嵩山余脈，長社附近這一段正好是從山地流向豫東平原的過渡地帶，落差比較大，很適合搞水攻。

　　確定戰(zhàn)術(shù)之后，高岳等人不急著攻城了，他們帶領(lǐng)大軍退到洧水北岸，開始攔河造壩，把河水引向長社。

　　現(xiàn)在正是春水暴漲的季節(jié)，洧水被東魏建造的高壩攔住，無法繼續(xù)往東流，只能向南方漫灌，很快就把長社城圍在一片汪洋之中。

　　王思政很清楚長社城的弱點，早就做好了長社城墻的加高工作，城門也做了防滲水處理。正常來說，水位只要沒有高過城墻，是進不到城里來的。

　　但城墻只能擋得住外面的水，卻擋不住城里地下冒出來的水。由于洧水的水位變高，根據(jù)連通器原理，長社地區(qū)的地下水位也開始上漲，城內(nèi)的水井此時都變成了超級趵突泉，一股股巨大的水柱噴涌而出，堵都堵不住，直到最后城里的水位變得跟城外差不多高。

　　高岳望見長社城里一片狼藉，感覺有戲，他下令調(diào)過來許多高大的戰(zhàn)船，趁著水勢開始新一輪攻城。現(xiàn)在東魏這邊也不需要云梯了，士兵們坐著戰(zhàn)船直接開到長社的城墻外面，鋪天蓋地地往里面射箭。

　　這一招果然給王思政帶來了非常大的麻煩。此時長社城里水深數(shù)尺，根本沒辦法站人，西魏士兵只能爬到屋頂上避水，由于沒有屋頂保護，很難躲開城外射進來的箭，傷亡率開始迅速增加。

　　王思政本來囤積了足夠多的糧食，但現(xiàn)在根本擠不出來多少地方來存放，存不下的只能泡在水里壞掉。

　　更麻煩的是食鹽，這玩意遇水就化，等想起來搶救保存的時候，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

　　而且東魏這邊不講武德，高岳把全軍分成十幾個小組，排了個輪詢作業(yè)時間表，沒日沒夜地連續(xù)進攻，根本不給西魏士兵喘息的機會。

　　面對東魏的車輪戰(zhàn)術(shù)，長社城里很快就陷入糧食緊缺、士卒疲憊的狼狽局面?？v然王思政身先士卒，沖到第一線帶領(lǐng)大家拼死守城，但減員的數(shù)字確是實實在在每天都在擴大。沒過多久，城里的八千守軍就已經(jīng)傷亡過半。

　　此時此時，王思政不禁也開始盼著宇文泰趕緊能派兵來支援，否則長社真要撐不下去了。

　　王思政被十萬大軍前前后后圍毆了一年多，聽說最近東魏又開始了水攻，宇文泰那邊的壓力也很大。雖然現(xiàn)在這種局面或多或少是王思政自找的，但他畢竟是西魏的大將軍，職位極高，這次又是為了國家利益主動堅守最前線，自己如果一點兒支援都不給直接就把他賣了，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宇文泰思考再三，最后還是決定派趙貴和怡峰領(lǐng)著一隊人馬去接應(yīng)王思政。

　　這次出兵的基本原則是盡量避免跟東魏正面打硬仗，能救下王思政最好，實在救不了就算了。至于河南那些州郡，扔了就扔了吧，就當從來沒這回事兒。

　　為了避免跟東魏大部隊撞上，西魏部隊并沒有選擇出潼關(guān)經(jīng)洛陽南下的常規(guī)路線，而是先南下武關(guān)到荊州，再出魯陽關(guān)北上潁州，整整兜了個大圈。

　　沒想到剛走到穰城（今河南省鄧州市），距離長社還有四五百里距離的時候，趙貴突然發(fā)現(xiàn)沒路了。

　　原來東魏那邊為了節(jié)省人力有點兒偷懶，只是把洧水的河道一堵了之，并沒有造一圈圍城壩把長社圈起來，導(dǎo)致漫出來的河水不僅包圍了長社，順帶著把長社以南數(shù)百里的平地淹成一片湖澤。

　　按說這一片處于丘陵跟平原的混合地帶，就算平地被淹，費點力氣走山路也可以繞到長社附近，只要想辦法把東魏的水壩給拆了，長社基本就沒事了。

　　但這時又出現(xiàn)了一個意外事件。

　　跟趙貴一起領(lǐng)兵出征的將軍怡峰突染重疾，病死在行軍途中。

　　怡峰算是西魏的開國大將，也是宇文泰最早的支持者之一，以統(tǒng)領(lǐng)騎兵知名。他曾經(jīng)跟著宇文泰擊敗侯莫陳悅，迎接孝武帝元修入關(guān)，后來又參與了斬殺竇泰、占領(lǐng)弘農(nóng)、征戰(zhàn)沙苑、收復(fù)洛陽、征戰(zhàn)河橋等等幾乎所有重要的戰(zhàn)斗，戰(zhàn)功卓著。雖然在河橋之戰(zhàn)的時候，被趙貴帶偏了提前退兵跑回關(guān)中，但依舊是功大于過，宇文泰對他也極為看重。

　　可惜歲月蹉跎，十幾年前跟宇文泰一起撐起西魏政權(quán)的十二名將領(lǐng)之中，梁御、劉亮、若干惠、王德都已經(jīng)先后去世，此時算上怡峰，已經(jīng)沒了五個了。

　　趙貴這哥們本來打仗水平就不行，一看怡峰又沒了，心里開始沒底。他看著眼前的一片汪洋，心想就算自己能帶著部隊繞到長社，可一旦戰(zhàn)事不利怎么辦？就這個路況想逃跑都跑不快啊。

　　算了，道路不通也不賴我，反正走的時候宇文泰也交代過盡力就行，為了個不聽話的王思政犯不上冒險。

　　于是趙貴一仗都沒打，帶著大部隊一轉(zhuǎn)身回去了。

　　趙貴有老大哥身份護體，這種擅自退兵的事情發(fā)生過不止一次了，宇文泰礙于面子也不好追究，而且怡峰的去世對他的打擊也非常大，所以也沒有安排再次出兵救援。

　　高岳見西魏的援軍半路折了回去，很是高興，看來西魏那邊是打算徹底放棄王思政了。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你王思政就算本事再大，也總有彈盡糧絕的那一天。

　　于是高岳下令加大進攻強度，不給西魏守軍一點兒喘息的機會。

　　東魏的其他將領(lǐng)也覺得勝利就在眼前，一個個歡欣鼓舞，就等著打下長社回去請功領(lǐng)賞。

　　唯有一個人一直憂心忡忡，提不起精神。

　　這個人就是東魏大軍的副指揮官、大行臺慕容紹宗。

　　自從東魏開始水攻長社以來，慕容紹宗的行為一直很奇怪。本來現(xiàn)在是三四月份的天氣，水溫還不算高，結(jié)果這個哥們天天在船里洗冷水澡不說，還沒事就從船上跳到水里扎猛子玩。

　　后來他的行臺郎中房豹看不過去，問他為什么這么做。

　　慕容紹宗有些不好意思：“不瞞你說，曾經(jīng)有人給我算過命，說我以后會有溺水之災(zāi)，所以我看見水就離得遠遠的。但現(xiàn)在咱們在水攻長社，躲水是躲不掉了，沒辦法我只能主動跟水搞好關(guān)系，也算是一種禳（ráng）災(zāi)的方法吧。”

　　房豹覺得有點兒好笑：“命數(shù)在天，哪是說改就能改的？如果大行臺命中該有此劫，恐怕沒這么容易糊弄過去吧？如果是那個算命的胡說，您也用不著這么瞎折騰?！?p>　　慕容紹宗撓撓頭，苦笑了一下：“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奈何我這人境界不夠，不能免俗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權(quán)當給自己一個安慰好了?！?p>　　在持續(xù)高強度的攻城壓力下，長社城的防守終于開始出現(xiàn)頹勢，很多處城墻由于長時間被水浸泡，出現(xiàn)了塌陷現(xiàn)象，而城內(nèi)的守軍忙于抵擋進攻，根本來不及維修城墻。

　　現(xiàn)在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長社城的傾頹只是時間問題了。

　　但王思政還是不想放棄。就算真的沒有救兵過來，他也一定要堅持到最后一刻。

　　某天中午時分，慕容紹宗跟劉豐生一起來到洧水的攔水大壩上，打算看看長社城里的情況，確定下一步攻城方案。沒想到他倆還沒觀察完，東北的天空突然煙塵驟起，看樣子馬上就要來大風了。

　　由于是在壩上，倉促之間找不到地方躲避，劉豐生一抬頭看到前面系著一艘進攻用的樓船，船里的空間比較大，于是趕緊拉著慕容紹宗上船避風。

　　慕容紹宗隱約覺得有些不妥，但也說不清哪里有問題，而且周圍的確也沒別的可以避風的地方，所以只好跟著劉豐生登上樓船。

　　跟他們一起進來的，還有副將慕容永珍。

　　剛上船沒多久，一陣狂風就呼嘯著從東北方向刮了過來，飛沙走石遮天蔽日，樓船也被吹得大幅度搖晃。

　　劉豐生還在慶幸自己反應(yīng)快，及時帶著大家跑到船里避風，如果留在壩上沒準就被吹到水里了。

　　但誰也沒想到，就在眾人還在等風過去的時候，意外突然發(fā)生了。

　　由于風太大，樓船被強大的風力推離岸邊，船的纜繩被拉得筆直，最后竟然被硬生生地拽斷了。巨大的樓船瞬間沒了牽引，跟風中枯葉一樣快速飄向西北方向。

　　西北方向是長社城。

　　由于變故來得太快，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樓船就到了長社城下，重重地撞在城墻上。

　　現(xiàn)在水位還沒有到達城墻頂端，但也差不太多。西魏守軍為了對付東魏的戰(zhàn)船，提前準備了很多長長的鐵鉤，只要船離城過近，他們就會用鐵鉤鉤住船，射殺船上的士兵。東魏士兵吃過幾次虧之后，不再敢太靠近城墻，都停在離城比較遠的地方射箭，所以這些鐵鉤有段時間沒排上用場了。

　　沒想到今天突然被風吹過來一條船，守軍大喜，當即探出鐵鉤搭住船舷，把樓船控制住，然后開始往船里射箭。

　　樓船被鐵鉤牢牢扣住，動彈不得。幾個士兵想沖過去掰開鐵鉤，結(jié)果一露頭就被射成了刺猬。

　　慕容紹宗此時已經(jīng)回過神來了，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一聲長嘆之后，投水自盡，歿年四十九歲。

　　劉豐生還不認命，他瞥見不遠處就是攻城時堆的那個土山，于是跳下船拼命往土山方向游去?？上蔚脹]有箭快，很快就被射殺在水中。

　　船上還有個副將慕容永珍，他眼見兩位主將陣亡，嚇得沒敢跳水，最后被抓了俘虜。

　　因為慕容紹宗和劉豐生穿著跟普通士兵不一樣，一看就是大官，他倆的尸體很快就被打撈上來交給王思政過目。慕容永珍也被帶到王思政面前。

　　慕容永珍倒也沒害怕，他亮明身份，介紹了慕容紹宗和劉豐生是誰，然后跟王思政說你們現(xiàn)在大勢已去，已經(jīng)不可能守住長社了，今天這事兒純屬意外，救不了你們的。識相的話，你不如把我和這兩位領(lǐng)導(dǎo)的尸體送回去，給自己留條后路。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嘛。

　　按說臨陣擊殺了如此高級別的敵方將領(lǐng)，應(yīng)該很高興才對。但王思政根本高興不起來。他皺了皺眉，對慕容永珍道：“兄弟你說的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長社城被攻破是遲早的事情，殺不殺你都改變不了最后的結(jié)果。但咱們都是臣子，人臣之節(jié)，守之以死。如果身陷敵營卻做不到寧死不屈，恐怕兄弟你以后的風評會受影響，我還是順手幫個忙，給你留個好名聲吧。”

　　慕容永珍郁悶壞了，心說你這不是道德綁架么。他還沒來得及多分辯幾句，就直接被推出去砍了。王思政命人把三人的遺體收攏起來，按照將軍的禮節(jié)下葬。

　　眼看就要成功的時候，突然莫名其妙陣亡了兩名主將，東魏三軍震動，士氣瞬間跌落到冰點。高岳也被這突如其來地變故給整懵了，現(xiàn)在士氣低迷，他也不敢再繼續(xù)進攻長社，只好一邊安撫部隊，一邊派人給朝中的高澄送信。

　　王思政終于有了難得的喘息機會。但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這件事情改變不了最終的結(jié)果，不久之后，更強大的敵人又要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