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父親笑容里仍帶著一絲隱憂,林紫蘇知曉,今日里若不是把此事說的明白,說不定日后還會再橫生枝節(jié)。
當下也顧不得林問荊朝她使眼色,把前世的遭遇簡略地跟林遠志說了。
只不過此事駭人聽聞,前世里的種種又與這一世關(guān)聯(lián),她講述時隱去了人名,只說記憶當中那個人是公侯之女,嫁與了太子成了太子妃,太子登基之后,她雖有皇后之名卻不得皇帝恩寵,最終只能在冷宮之中了卻一生。
畢氏唏噓道:“自古以來宮深似海,這位女子也是個可憐人?!?p> 說著又想起了一事,朝林紫蘇道:“紫蘇,那個靈云和尚早上見了你之后那么恭敬,是不是也看出了一些東西?”
林紫蘇搖了搖頭,正要答話,只聽林遠志沉聲說道:“靈云大師既不言明,我們不必胡亂猜測。此事離奇古怪,不足為外人道。”
說著專門叮囑林問荊道:“尤其是你,事關(guān)你妹妹生死,萬萬不可在旁人面前提及此事?!?p> 林問荊肅然應允,不多時下人們進了晚膳,往日里一家人在席間都是有說有笑,今日卻心照不宣地遵循食不言的古訓,吃的極是沉悶。
林紫蘇自知附身一說著實是荒誕,需要給家人接受的時間,吃了幾口飯,便以身體未愈為由回了自己院子。
這一晚上林家人皆是無法安眠,第二日一早,林紫蘇向畢氏請安時,就見畢氏一臉厚厚的妝容,饒是如此,也沒遮住眼下濃重的黑影。
林紫蘇知道母親心思不安,正安慰時,門房送過來一張請?zhí)?,卻是梁婉怡以切磋詩畫為由,邀林紫蘇過幾日到昌國公府一聚。
昌國公府是皇后的娘家,昌國公府的二小姐相請論詩,既是對林紫蘇才情的認可,也是身份的象征。
畢氏大喜過望之下,倒是把附體的事給拋在了腦后。
畢氏鄭重其事地同林紫蘇說道:“大姐兒,昌國公府的梁二姑娘真心實意相請,咱們也不能短了禮數(shù),總須備些禮物才好。”
各個府第之間來往,表面上的禮數(shù)自然要做足,好在前些日別府前來道賀時,給林府送來了不少禮物,選幾件合適的禮物倒不難。
除了明面的禮物,還需要給梁婉怡同輩的姑娘們各備一份見面禮,這讓林紫蘇發(fā)了愁。
姑娘們之間多是送一些小首飾或親手制的繡品,以昌國公府的地位,尋常的珠寶配飾自然是看不上,而林紫蘇的女紅又實在是一言難盡。
母女兩人合計了半天,林紫蘇想到了一個主意。
她前些日子在祖父的筆記上見到一副秘方。
書中言道“取蘇合、辛夷、綠丁、藿香、歸香、清心草雜以研磨,晾曬后異香繞室,經(jīng)久不散,其香可驅(qū)蟲蟻、安精神,定心志”,正是做香囊用的材料。
正值春日,女兒家贈送香囊,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母女兩個計議著做了分工,由畢氏招呼著幾個下人縫制香囊,林紫蘇則負責到藥鋪選藥材。
康平伯府所在的東城,正是小商小販集聚之地,出了府門口的二里巷,不遠處的廣匯街和惠豐街上就有好幾家藥鋪。
蘇合、辛夷、綠丁、藿香、歸香都是極其常見的藥材,林紫蘇沒花費多少銀子就輕易買到,但秘方中的一味藥材清心草卻沒人聽說過,如此問了三四家藥店,說法竟出奇的一致。
林紫蘇問遍了兩道街上的藥鋪和醫(yī)館,既問了年輕的伙計,也問了幾位年老的大夫,均是不知清心草為何物。
眼看著又走到了惠豐街的街尾,清心草還是無處可覓,她心中氣餒,抬頭見不遠處胡同的一角有一家小店。
這家店連招牌都沒掛,就在門前掛了一個杏黃色的幌子,上面寫了一個大大的“藥”字。
林紫蘇瞧著這藥店極其寒酸,又躲在這么偏僻的角落,怕是整日里也不會有什么人關(guān)顧。
她也沒抱希望,打著問完就回家的念頭進了藥店。
進了店倒嚇了一跳,小小的一間店內(nèi)竟然擠了五個人,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懶洋洋的坐在柜臺的后面,一身大夫的打扮,似是這店里的掌柜。
站在柜臺前的四個人皆是一身青衣,領頭那人本來還在說著話,見林紫蘇進來,便閉口不再言語。
這店本來就狹小,又站了這幾個人,林紫蘇和翡翠進了門,屋里頓時擠滿了人。
林紫蘇不欲多呆,來不及打量店內(nèi)的幾個人,開門見山問道:“掌柜的,你這里可有清心草?”
“清心草?”
那掌柜瞇起了眼睛,似是在回想,隨即擺了擺手,說道:“沒有!小店沒有這藥!”
“老先生既是有生意,那咱……咱們就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會”
幾個青衣人打量了林紫蘇一眼,閃身出了藥鋪,另外三人也畏畏縮縮地跟著出去。
掌柜的在后面高叫道:“小老弟,回去同你家管事兒的說一聲,我知道他一向是菩薩心腸,也想照顧我的生意??筛魈幱懈魈幍囊?guī)矩,他也不能成日價的把病號偷偷往我這里送,上面若是知道了,我這店還要不要開了?”
四人恍若未聞,掌柜的等四人走遠,臉上懶洋洋的笑容瞬間消失,一臉警惕地盯著林紫蘇問道:“這清心草之名,姑娘是從何處聽來的?”
林紫蘇道:“我想縫制幾只香囊,正好在醫(yī)書中見了一個清心安神的方子,別的藥品都買到了,如今就差清心草一味藥,不知貴店中可有這味藥?”
“沒有沒有!老頭子看了一輩子的醫(yī)書,書里從未有清心草的記載,也肯定沒縫香囊的方子?!?p> 林紫蘇回想了一下,除了在祖父的筆記中見過之外,確實未曾見過其他的醫(yī)書中,有關(guān)于清心草的記載。
不過這掌柜的說的言之鑿鑿,反而有些欲蓋彌彰的嫌疑。
掌柜說話間,看到了翡翠手中提著的藥材,用力的嗅了嗅,喃喃道:“蘇合、辛夷、綠丁、藿香、歸香,你這丫頭或許沒騙我,不過這綠丁在這副方中有何用處?”
那掌柜似是想到了什么,混濁的眼珠精光一閃,說道:“姑娘,今日小店的確沒有清心草這味藥,你若是急用,我這就著手炮制。明日這個時間過來,我給你備著?!?p> 從一開始的矢口否認,這會兒又說的如此干脆,林紫蘇反而有些猜不透掌柜的想法。
掌柜看透了林紫蘇的疑慮,說道:“不是我信不過你,這清心草非尋常藥材,若是你拿去作奸犯科,老頭子豈不是要被你連累了?藥我可以賣給你,但這香料,你得當場配給我看一下?!?p> 這藥店透著古怪,別的藥店伙計學徒都有好幾個,這店里就只有這掌柜一個人,而且看起來有些顛三倒四,不過這也算是家門口的藥鋪,林紫蘇倒不擔心對方耍什么花樣。
第二日正午,林紫蘇又帶著丫鬟去了這家藥店。
藥店里依舊是空空蕩蕩的,那掌柜顯然是一直在等著她上門,見她進了藥鋪,笑著說道:“小丫頭,老頭子可是等了半天,還以為你不敢來了?!?p> 兩人客套了幾句,掌柜急不可耐地指著柜臺上早已備好的幾味藥,說道:“藥都準備好了,你按著藥方當場配給我看一下?!?p> 說完他又想到了一件事,慎重說道:“那清心草得來不易,你可要悠著點用?!?p> 自祖父去世之后,林紫蘇雖將家中醫(yī)書背的滾瓜爛熟,卻因無人引導,連最基本的識藥、辨藥、制藥也未曾學全,這時面前擺了六味藥,看的著實有些頭大。
她依著書上的描述一一分辨,又按著方子的分量稱重,手忙腳亂的將幾味藥混在一起,藥渣濺的四處都是。
掌柜搖頭嘆道:“可惜!可惜!你這丫頭能說出清心草,還以為你也是懂些醫(yī)術(shù)的,哪知是個門外漢,白白糟蹋了如此多的藥。切段、研磨這些想來你也不會,這樣罷,你把藥方和我說一下,我來幫你配。”
林紫蘇將祖父筆記中的方子說了出來,掌柜手把手教著林紫蘇如何調(diào)配,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林紫蘇總算是按著方子把藥配好了。
她本以為調(diào)配香料輕而易舉,沒想到竟也有如此復雜的流程,難怪古人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林紫蘇饒有興致的盯著掌柜,眼中閃著亮晶晶的光。
掌柜瞥了林紫蘇一眼,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手底下仍是有條不紊的研磨著香料,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道:“這等簡單的事本不該老頭子做,只是最近生意不好做,剛剛把伙計給辭退了,我也只得勉為其難了?!?p> 一股清淡的香味從掌柜手底下彌漫開來,這香味比尋常香料的香味要淺一些,少了許多濃郁,多了一絲柔和,讓人聞了后十分受用。
掌柜贊嘆道:“這方子實在是別出心裁,嘿,我怎么就沒想到,清心草居然還有這等妙用!”
經(jīng)自己的手能配出如此神妙的香料,饒是那掌柜半生行醫(yī),也樂的眉開眼笑,不顧林紫蘇在一旁,竟哼起了小曲。
他正暗自樂,忽地想起一事,正色問道:“小丫頭,昨日我就忘記問你了,你是姓林還是姓屈?”
莫非是祖父的舊識?林紫蘇心念一轉(zhuǎn),說道:“我姓林,不知掌柜有何見教?”
聽林紫蘇自報家門,掌柜一拍大腿,跳了起來,說道:“憑你這方子,老頭子就該想到了,能把清心草這樣用的也只有師兄了!嘿嘿,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小丫頭,你與林厚樸如何稱呼?”
掌柜沒等林紫蘇答應,斜了林紫蘇一眼,又道:“老頭子孫杜仲,看你的年紀,該叫我叔祖才對?!?p> 林紫蘇絞盡腦汁,從原身的記憶中扒出了一些幼時的片段,雖然有些模糊,倒是能與今日的情形對照上,于是輕聲說道:“林厚樸正是家祖,我曾聽祖父提起過,我們林家雖是時代行醫(yī),他卻是師承岳州薛醫(yī)科,除他之外,還有兩位師弟?!?p> 孫杜仲肅然道:“不錯,我跟你祖父林厚樸是同門師兄弟,他是我大師兄?!?p> 孫杜仲和林紫蘇攀談起來自己的來歷。
原來當年孫杜仲的師傅薛醫(yī)科一共收了三位徒弟,大徒弟林厚樸,正是林紫蘇的祖父,二徒弟孫杜仲,三徒弟屈黃柏。
三人同門修習了數(shù)年,林厚樸和孫杜仲相繼考入了太醫(yī)院,因薛醫(yī)科一生未娶,承繼師門衣缽的重任就落在了三徒弟屈黃柏的身上。
自大衍開國以來,《大衍會典》明文規(guī)定,“凡軍﹑民﹑醫(yī)﹑匠﹑陰陽諸色戶,許各以原報抄籍為定,不許妄行變亂”,從軍者被編入軍戶,煮鹽者被編入灶戶,醫(yī)生被編入醫(yī)戶,諸色戶父子相承,世代永沖,不得更改。
屈黃柏本是為了超越兩個師兄,才承繼了師父的醫(yī)戶,哪知后來連連考了四次太醫(yī)院,還是被淘汰了下來,眼見著師兄們一路高升,而自己只能居于岳州,屈黃柏心中憤懣,竟借著游醫(yī)之名不知去向。
其后林厚樸升了太醫(yī)院的院使,回鄉(xiāng)探親亡于瘟疫,而孫杜仲沒了師兄的照應,在太醫(yī)院里屢受排擠,心灰意冷之下,辭了太醫(yī)院的差事,躲在京城中開了這樣一間小小的藥鋪。
說起大師兄亡故,三師弟多年無音信,孫杜仲嘆道:“沒想到師門凋零如斯,當年一門三兄弟,如今只剩老頭子一人了?!?p> 孫杜仲說著,又滿臉嫌棄的看著林紫蘇,道:“當年師兄醫(yī)術(shù)超群,太醫(yī)院中無人不服。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教的,林遠志那個死腦筋的小子也就罷了,你這小丫頭看著挺機靈的,身為林家的后代,居然不通醫(yī)術(shù),傳揚出去都是笑話!”
林紫蘇有些羞窘,只聽孫杜仲又道:“就算林家現(xiàn)在得了皇帝的恩賞,也不能忘本!林遠志那個混小子,滿腦子只記著當官了!這樣罷,老頭子也不去占你的便宜,每月里你來幫老頭子幾天忙,今日的這些藥就當送你當見面禮了?!?p> 今日一番攀談,林紫蘇著實沒想到,這個面容親切的掌柜居然是自己的叔祖,而且就在自己家門口,實在是意外之喜。
聽孫杜仲的意思,是想指點自己的醫(yī)術(shù),林紫蘇眉開眼笑地應承了下來。
她帶著制好的香料回到家中,把香囊趕制出來后,當晚就向父親說了孫杜仲一事。
本以為林遠志會高興,哪知林遠志聽完林紫蘇的敘述之后,沉著臉道:“大姐兒,這孫杜仲名義上雖是長輩,但自你祖父去世之后,與我家再無往來,你當他是個萍水相逢之人就行,不必記掛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