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大丫鬟芍藥端著一碗藥快步地走進(jìn)靜心院內(nèi)。一個正在廊下打瞌睡的女童聽見聲響,急忙趕過來替她打簾子。
芍藥見只她一人,想到今日熙園夫人去了菩提山,便知是那群婆子又聚眾躲懶吃酒去了,剛要發(fā)作,便聽見屋內(nèi)傳來的咳嗽聲,只得壓下心中不滿,急急的趕進(jìn)門去。
厚重的帳子里,躺著一個削瘦的身影,女子秀麗俊美的臉上蒼白一片,久病之下眼窩深陷,細(xì)細(xì)看去眼角魚紋漸深,竟是老態(tài)初顯。
芍藥每每見她這樣躺在病床,心里都要微微嘆氣。雖她一臉病容,卻仍不難想象出其年輕時的風(fēng)姿綽約,再聯(lián)想到這位的事跡遭遇,心里升起欽佩之余,不免也是憐惜占多。
唉!少爺不也是心疼她凄苦半生又怪病纏身無人得用,這才指了自己來替他盡孝一二?那位名滿天下的侍郎不一定如表面那般和善,但自家少爺卻是打心底里記著這位如母似友的女子的。自己盡心服侍便好。
想到這,芍藥扶起床上的女子,低低地喚了聲:“夫人,該喝藥了”。
葉槿喬回神看了芍藥一眼,見她發(fā)上還沾著雨水,手背上似被燙紅一片,又見屋內(nèi)空無一人,便知她也不容易。望著四周圍著的厚厚床帳,不知怎么有了力氣掙扎著坐了起來。
“夫人,您這是做什么,可是要什么?吩咐芍藥就可!”芍藥急忙放下藥碗去扶她,生怕她磕著碰著了。
葉槿喬怔怔地看著自己乏力的雙手,粗壯,又遍布老繭。如今竟連坐起翻身也要耗盡力氣,她苦笑一聲,像是不知道為何自己竟會落到這種地步。良久,才輕聲對一臉擔(dān)心的芍藥道:“好姑娘,扶我起來更衣吧,我想再看看這京城的春天”。
聽到這句,芍藥差點(diǎn)要哭出來,連忙應(yīng)聲道好。夫人心里苦她知道,平常看上去像是沒了生氣,她幾番逗悶說笑都不曾搭理,今兒竟想出去看看了,這是想開了吧?想開了就好!這般想著,便手腳麻利地伺候葉槿喬穿衣梳洗。
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在了葉槿喬的身上,她靠坐在窗邊的羅漢床上,手里拿著熱熱的手爐,窗戶只開了半扇,連綿的春雨,也掩蓋不了屋內(nèi)的暖潮。
這邊芍藥還在碎碎念著,“去歲少爺特意從胡商處換來的皮子,制了衣物鞋襪趕緊送了過來,去年冬天夫人沒用上奴婢還覺得可惜呢,不想今日正用上了,說來葉少將軍夫人也送來許多皮子藥材,可那黑了心的熙園,嘴上說的好聽,暗地里全貪了去。呸!爛心肝的玩意!”
說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低下了頭。后又轉(zhuǎn)了心思,過來摸了摸葉槿喬的手背,擔(dān)憂道:“這倒春寒可冷呢,夫人還病著,還是不要久坐的好”
說著又語氣輕松起來,狀似寬慰。“奴婢把藥溫在廊下了,待會夫人喝了好好睡一覺,等明兒好了,奴婢再陪夫人去園子里逛逛,對了,夫人還不知道吧,奴婢可會做花糕了,連少爺都夸過呢!”
葉槿喬看著她年輕帶笑的面容,并不言語。煥然確實(shí)是個好孩子,十年寒窗苦讀,卻一心只為她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伯母掙誥命。
等到他新科登榜,這才發(fā)現(xiàn)她那本在十多年前就應(yīng)該死去的丈夫竟早已位極人臣,且另娶佳婦,兒女雙全。
又是煥然哭求恩師,聯(lián)名同窗為她陳情天子。不然這十三年來苦守草廬,當(dāng)街賣食,替他供養(yǎng)婆婆,送終公爹,養(yǎng)育他兄長的遺腹子,為他孟家再供出一位狀元郎,這字字泣血,豈不成了笑話一場?
恰好當(dāng)時立了大功已是少將軍的葉渝錦回京,寧愿不要升官厚祿,也要為養(yǎng)育過自己的姨母葉槿喬請封。
這才有了后來的天子欽賜賢德牌坊,特封三品誥命淑人(時孟炎岐已為正三品侍郎),以示為天下女子楷模。
而她那位失蹤多年,再見已是天子近臣,閣老東床的丈夫,竟放得下身段,八抬大轎,十步九叩,泣涕泗流地來祈求她的原諒。那位閣老千金,亦是素衣荊釵,甘愿讓出正室之位,俯首做小。
她被這荒誕的事實(shí)擊得頭暈?zāi)垦?,只恨不得抓花謙謙君子孟炎岐的臉,恨他為什么還活著,生生讓那些撐著她活下去的甜蜜誓言成了錐心之痛。煥然來問她以后想要如何,呵呵,以后她還能如何?
她能狠狠地扇孟炎岐幾巴掌嗎?她能一紙和離揭破他偽善的嘴臉嗎?她能后悔自己十多年的付出竟以笑話收場嗎?
她不能,皇上那座牌坊也不能讓她后悔,她竟還要靠著這些虛名來給葉家翻案呢,于是她只能陪那對惡心的夫婦演完這場戲,讓茶樓戲園的故事談資能寫上完美的結(jié)局。她只得,被他們接回侍郎府,頤養(yǎng)天年。
后來又過了多久呢?兩年還是三年?她郁結(jié)于心,很快便舊病纏身。
而她那善于偽裝的好夫君又怕自己死了害他被天下所指,為她遍訪名醫(yī),竟又贏得京城一片美名。
實(shí)則她被關(guān)在幽深后院之中,周圍全是粗使婆子看管,還是孟煥然外放離京時放心不下她,為她使計(jì)送來了忠心的婢女芍藥。只是她早已心如死灰,怎么活著都無所謂,不肯死在那個賤人前面,不過是賭著一口氣罷了。
突然簾子被撥開,一陣?yán)滹L(fēng)吹了進(jìn)來。
葉槿喬回頭,看見堂前正慢慢走過來一個人,白衣烏發(fā),面容俊朗。
正是這個人,曾對著她深情款款地述說衷腸,但為一人故,白首莫相離。也是這個人,在冰冷的江水里吻著她的發(fā),說把家人托付于她,要她替他好好的活下去。更是這個人,跪在她的面前,額頭磕得青紫,說自己是以為她死了才另娶得她人,說以后定會好好待她。
如今再一次見到他,不知他又要如何?呵,不知為何葉槿喬倒期待起他的用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