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從懂事起就住在緩坡上的石頭屋里，他今年七歲，即便在這個看什么都覺得宏大偉博的年紀(jì)，石頭屋在他眼中也是又暗又小。
他平時見不到父親以外的人，父親又性子內(nèi)斂，寡言少語，家里也沒有牛羊等牲畜和狗這樣的寵物，日子在各種意義上都太過于平靜，他在屋子里待不住，只能跑到草原上自己找樂子。
自己身上流淌的屠姓血脈據(jù)說是十分厲害的東西，但究竟意味著什么，屠尚且不懂，只是會因沒有其他生靈愿與他親近而稍感寂寞，少了外人作為參照，他便以為世上所有人都是同他這般，如此孤零零地活著。
他不懂，但他的父親是知道的，有屠姓血脈對生靈的天然威懾，別說是鳥獸爬蟲，就算是人也會對他們懼而遠(yuǎn)之，石頭屋附近不存在能威脅到屠的東西，父親便對他置之不理，任其獨自探索。
好奇的天性催使人去不斷嘗試，孩童時期的活潑好動與頑皮皆源自于此，這在尋常小孩身上也就是各種出乎意料的添亂，有年齡的制約，他們至多擾人安寧招致厭煩，惹不出什么情節(jié)惡劣的大麻煩。
而屠的探索與嘗試卻總是致命的。
落日余暉，昏暗之交。
光芒的尾跡消失在草叢，一路緊追不舍的屠在不遠(yuǎn)處停下腳步，他突然壓低身體，手腳并用慢慢匍匐靠近，生長旺盛的白茅為這個稚嫩的死神提供了良好的隱蔽，就是那些“兔尾巴”上的柔毛蹭得他臉頰發(fā)癢。
他忍住用手去揉蹭的沖動，呼吸放緩，眼神專注而平靜。
撥開草叢，不出所料，一只肥碩的鼠兔靜靜地躺在那里，草原的天空在它的小小的眼睛里依舊清澈湛藍(lán)，屠臉上滿是難以掩蓋的欣喜。
他毫不費功夫地將鼠兔捏著尾巴提起來，還有些沉，仔細(xì)瞧了瞧，棕黃相間的，銀灰色的小耳朵上血管鮮明，耳前有撮白色的絨毛。戳了戳，竟比“兔尾巴”還要柔軟。
不過仍舊可惜的是，即便鼠兔還帶著生前的體溫，卻已是死物。
一個用“兔尾巴”掩飾的渾圓的洞口就在尸體不遠(yuǎn)處默默守候著，它的主人卻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洞穴深處的黑暗中，幾個微弱的光點也徹底熄滅。
今日仍未捉到活物，屠失落之余又開始對此感到疑惑。
鼠兔、蛙、蛇，這些草原上的小小生靈，自己前一刻還看到它們好好地活著，可每當(dāng)被他尋到，它們都無一例外成為尸體，像是就在被他觸碰前的片刻內(nèi)倉猝地死了。
也只有鳥和一些飛蟲能察覺他的靠近，但能夠察覺和能做到提前飛走是兩碼事，只要屠靠得足夠近，速度足夠快，它們即使已經(jīng)飛起來，也會從半空徑直落下，死的不能再死，從他手上幸免于難者仍是少數(shù)。
天色漸晚，這只可憐的鼠兔成為屠今天最后的玩具。他站起身，把那具尚溫?zé)崛彳浀氖w放在手上習(xí)慣性地一邊把玩，一邊想象它活著的時候在草原上是如何鳴叫、游走、跳躍。
草原盡頭的晚霞垂在屠身上，像血一般鮮亮。
恍惚中，屠聽到某個聲音他耳邊喃喃。
又來了。
曠野擁有最自由的聲音，這同樣意味著，只要被聽到，聲源所在也毫無秘密可言，憑著自己的好耳朵，屠發(fā)現(xiàn)過不少有趣的生靈，他照例四處張望，地勢平漫一覽無遺。
果然，除了幾只烏鴉，仍舊一無所獲。
從屠有記憶開始，這聲音就時不時地同他說話，這些年過去了，完全沒有厭倦的意思，好在它也沒有喋喋不休，屠不至于對它感到厭煩，它的主人究竟是誰？屠的腦袋瓜里能想到的答案也就那么幾個，但始終無法確定。
不過小小年紀(jì)便疑惑眾多的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不去浪費時間一一計較，沒有新的線索，繼續(xù)擱置便是，疑惑總是會在被解答和被遺忘之間做出選擇。
光芒已從石頭屋前的緩坡退卻。
石頭屋外，屠的父親筆直地站著，默默看向遠(yuǎn)方某處。屠似有所感，轉(zhuǎn)頭對上了熟悉的視線，落日的余暉尚有些刺眼，他伸手遮擋，在黃昏中努力望向暗處的父親，卻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臉，但那意思已準(zhǔn)確傳達(dá)。
該回家了。
抓著鼠兔的尸體，屠邁著小短腿跑起來。小孩子精力旺盛，總是玩不夠，對于回家始終帶著幾分不情愿，何況是從廣闊的天地回到又暗又小的石頭屋，他心里不樂意，腳速談不上快。
在他散漫之際，遠(yuǎn)處的草叢里赫然亮起幾雙狡黠的橙黃眼睛，它們緊盯著這個人類幼崽，若即若離地跟著，隨時準(zhǔn)備伺機(jī)而動，屠只顧著跑，似乎對此毫無察覺。
此刻汗國與王朝的人還在草原的另一端廝殺，戰(zhàn)火即使尚未蔓延到這里，除卻人禍的草原本身也是危機(jī)四伏。
同屠一般年紀(jì)的孩子，大人可不敢放任其獨自跑這么遠(yuǎn)，他們應(yīng)該躺在祖父母的懷抱里，跟著父母學(xué)唱古老的歌謠。
警惕背后的狼，
戒備天上的鷹，
小心尾隨的狐貍，
還有烏鴉會啄你的眼睛。
母親的懷抱啊，
父親的臂膀，
牦牛的犄角，
踢碎骨頭的馬蹄。
若想安眠到天明，
切勿熄滅篝火。
若想安眠到最后，
切勿喚錯神名。
歌謠是最好的啟蒙，在此生活的草原人用淺顯易懂的歌詞，將必要的知識通過傳唱一代代傳授下去。
在草原尚未出現(xiàn)動亂的年代，這里沒有統(tǒng)一規(guī)范的的文字，甚至都沒有文字這一說。幾乎每個部族都有各自的信仰與崇拜對象，以此對應(yīng)的禱詞和祭祀方式衍生出了各部族的紋字。
相較于現(xiàn)在的字，它們紛繁復(fù)雜，倒更像是圖紋。
即使表達(dá)同一個事物或意義的不同紋字之間擁有一定共性，字形和讀音的差異仍是讓各部族之間的交流十分不便，知識與歷史也只能在部族內(nèi)部較為完整的記載并傳遞，由紋字形成的也隔閡愈來愈大，這無疑又加劇了各部族的孤立。
于是部族之間更加生疏，紋字亦是逐漸天差地別。
直至術(shù)狼部統(tǒng)一了草原，僅讓各部族保留了祭祀所用的紋字，其余全部統(tǒng)一為如今草原上通用的術(shù)狼文，紋字就此變?yōu)槲淖郑菰痛俗優(yōu)樾g(shù)狼汗國。
這之前的漫長的時間中，有些歌謠難免因為太過古老，出現(xiàn)內(nèi)容的缺失或是失去解讀紋字的方法，以至沒有人能傳唱，完全被遺忘，歌謠里包含的知識與歷史也一并湮沒在時間的長河中。
有些因時代變遷增減了內(nèi)容，這首保存最為完整的古老歌謠在一百多年前還是如此，現(xiàn)已額外補充了兩句：
風(fēng)雪不行路，
勿信異族人。
無論是獵手還是獵物，在這片草原上都必須謹(jǐn)慎，誰能保證眼前的機(jī)會不會是最后的機(jī)會呢？
時刻警惕，處處戒備，小心地度完一生，這也是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