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都是草原的學識之城,它本只是圣地察拉宋的一個無名小聚落,因蒼狼大戰(zhàn)接近尾聲時,草原幸存的力量集中在那片區(qū)域才使得它開始繁榮。
二十六年前墨月王從啟明撤軍后,聚集在元都的各部族本該返回他們原有的屬地,但經(jīng)受戰(zhàn)火摧殘的人們擔心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事并未真正停息,害怕戰(zhàn)火有一天將再次燃起,遲遲不愿行動。
直至各部族在術狼王的建議下,將老幼傷殘和女眷留在那里,這才打消了他們的顧慮,沒有傷病的男人們返回草原各處,而元都便在此地順勢而起。
起初只是簡單地擴大了聚落的規(guī)模,再到后來女人們接連誕下嬰兒,人口劇增一發(fā)不可收拾,之后術狼與北境恢復商貿往來,這個與越國僅一山相隔的聚落才算真正崛起,直至今日元都已從簡單的聚落徹底變?yōu)橐蛔蹅サ某?,最近還有傳聞說要將其改為國都。
由于孩童眾多,元都是術狼學堂最多的城市,最初留下的老者們有不少都是祭司出身,他們掌握的東西稍加整理便能成為知識,因此他們便成了元都的第一批先生。
加之這里還是草原薩滿的發(fā)祥地,存留了不少與原靈相關的文獻,草原的新一代便是在這樣厚重的底蘊中成長,而由他們孕育的改變已在積雪掩蓋下悄無聲息地突破了土壤,待到春來冰雪消融......
孛薩爾齊講得口有些干,帳內還燒著爐子,空氣也燥得不行,他端起碗飲水般往自己嘴里灌,剛喝上兩口,拉穆再次發(fā)問了。
“那屠姓的女人呢?她們也做這個?她們到時候是去牽男人?”
這小子!也不管他老子講得累不累,還當我年輕力壯呢!孛薩爾齊心中苦笑,卻還是停下來簡簡單單回答了兩個字。
“沒有?!?p> “沒有?”見父親那值得玩味的眼神,拉穆雖猜到話里還藏著些什么,但腦子沒徹底轉過來,仍有些不懂。
“什么沒有?”他降低了聲調試探性地問。
“屠姓沒有女人,你可見過有女人做屠夫的?”孛薩爾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拉穆聞言仔細一想,自己倒還真是從沒聽說過有女屠夫,不過他之前以為只是他們這片沒有,偌大的草原終歸是有的,但依父親的話看來,這“沒有”的意思似乎是從沒有過。
“你想想,要是真有女人做了屠夫,背負上屠姓的天命,那她該有多慘?相貌、家世、人脈沒一樣是好的,姻緣更是差到不行。
況且屠姓天生使人懼怕,女人怕男人在這現(xiàn)今世道仍是天經(jīng)地義,可若是男人怕女人——傳出去哪個男人臉上遭得?。?p> 平日里那些自詡為草原漢子的去屠夫那兒被嚇得屁滾尿流倒也沒什么,但若那屠夫是個女人,他們便會覺得那是自取其辱,到時候自然不愿上門,呈給神靈與祖先就只能是穢肉,女屠夫也得不到孝敬,最后誰都得不到好?!?p> 他說完繼續(xù)喝起來,留拉穆在那兒自己琢磨其中意味。
“可那些屠姓的女娃呢?她們長大了終歸有個去處。”
“你還是沒明白,我說了屠姓沒有女人,沒有女人自然就沒有女娃,他們從未誕下過女娃,他們從古至今皆只生育獨子一名。”
“這......”拉穆本還想直呼這怎么可能,但見父親一臉意味深長,再結合自己最近詭奇的遭遇,他心中一凜,答案呼之欲出——
他們是屠姓,是承接天命者,自然能做到!
見拉穆剛啟話頭便自己打斷,孛薩爾齊知道他是自己想明白了,于是正起臉色對他認真說:
“別和屠姓交往過深,他們雖長得和我們一樣,但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您這是什么意思?”拉穆表示不解,腦中隨即浮現(xiàn)出屠塔的那張慘白的笑臉,他不由地打了個顫,暗自咄了一句——那副鬼樣貌也能叫和我們長得一樣?
孛薩爾穆沒有立刻回話,他撥著串珠像是心存什么顧慮,撥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到究竟該如何同自己的兒子說才好,但他最終還是開了口:
“按照草原的說法,先有創(chuàng)世神創(chuàng)世,再有造物神造物,可屠姓的起源卻還要在這兩者之前,我們是神明的手指和眼睛,誰知道他們是什么變的?!?p> 拉穆聽完隨即陷入沉思,縈繞在屠姓身上的謎團越來越濃,他的好奇同樣跟著越來越重,至于自己的父親為何會知道這些,他卻沒去計較,畢竟——
父親什么都知道。
即使天氣難得放晴,草原的冬日仍舊寒冷,涼風一掃便將那些在外烤火的人攆回了帳篷。
雪覆蓋在空曠的草原上,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人盯著看久了很容易犯雪昏(短暫的眩暈與失明),好在這單調中,還有一抹亮色作為調劑。
那是一根長長的木竿,上面綁著數(shù)不清的紅色布條,每一條都代表著一個成功牽到成年禮的男孩,現(xiàn)在它們擺脫了積雪的束縛在寒風中飄動,像一面火焰的旗幟。
而在這一旁是一頂比附近的任何帳篷都要大上一倍的氈帳,僅憑此就能看出其主人尊貴的地位,乞顏延在它門前駐足了一會兒走了進去。
帳里帶著草原氣息的羊毛毯上放置著一個蓮花狀的擺件,看風格樣式卻像是王朝的,那張開的花瓣間往外冒著熱流,湊近了便能看到上面雕刻著復雜的紋圖,有了它即使是這么冷的天,這氈帳內仍舊暖意不減。
其他精美的物件雖也有一些,但不算多,華而不奢恰好彰顯出貴氣。
一只大鵟停在一旁的鷹架上,爪子鉗著一塊血淋淋的肉,就著一旁靈紋燈的光芒用嘴撕扯著,絲毫不介意坐地上的男人正捥弓瞄準了它,縱使那眼神再凌厲又如何,那弓上沒搭箭。
乞顏良將弓反復拉了幾回,他黝黑的手臂上筋瘦分明,每次都把弓繃成一輪月,每次都將自己繃成一尊神,見弓弦韌性還不錯,他拿起身前幾案上的綢緞蘸了些清油擦拭起弓臂,頭也不抬像是自顧自地道:
“回來啦,怎么樣了?”
乞顏延摘下頭上多余的穿戴,露出一張清瘦的臉,那雙眼睛神蘊在內不顯于外,看著安靜沉穩(wěn)不怎么愛說話,他兩頰微舒默默坐下,淡淡地說:
“阿齊已經(jīng)吃不出味道了?!?p> 正擦拭長弓的手動作一滯,像是綢緞刮到什么木刺,但很快便又接著繼續(xù)在弓臂上蹭起來,堅毅的面龐上,一張滿是胡茬的嘴卻小姑娘似的嘀咕著:
“阿齊,阿齊的,叫得這么親熱,叫得他才是你爹一樣?!?p> 見自己的父親又開始鬧別扭,乞顏延無奈地笑了笑,冷峻的臉上難得出現(xiàn)點活潑,他輕聲喚了一句:
“父親?!?p> “誒!什么?”乞顏良抬起頭眼睛眨巴著像是才楞過神來。
“我可是聽到了。”
“哦?!彼麩o所謂般埋頭朝弓臂上哈了一口熱氣,就著擦拭的同時展開了另一個話題,“上學的事考慮得怎么樣?元都那邊又開始催了?!?p> “不久前才回復說等到明年,怎么又催了?!逼蝾佈訌膽牙锾统鰰毤毞矗卮鸬貌幌滩坏?。
“還不是怪我們的老祖宗,雖然他們在蒼狼大戰(zhàn)中名聲不好,但好歹是啟了靈,我們這些后代多多少少都繼承了他們的血脈,比起教授普通人,元都那些人覺得將有限的資源與力量集中起來培養(yǎng)有血脈基礎的后代,能獲得更好的成效?!?p> 言畢,乞顏良停下來抬起頭,想看看自己的兒子對此會做如何反應,只見其盯著書,目沉如水像是對此外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培養(yǎng)起來做什么?像兩百年前那樣去打仗嗎?”乞顏延軟軟地回答道。
“現(xiàn)在不叫打仗了,改叫做什么——”
乞顏良擰著腦袋回憶著,像是要把腦子里的什么臟東西給倒出來,在瞅著那只大鵟后他終是記起那句繞口的話。
“舉世之力,以為飛升之備,聽著還挺有意思?!?p> 那大鵟吃完了肉,啄起腳上的鐵鏈子,啄了幾下見啄不動,它拍動著翅膀扇起一陣不小的風,把氈帳內的那些華麗擺件都吹得搖晃起來,大概它也覺得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