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大為

　　“一輩子怎么辦呢？妖只有這一輩子啊……”

　　這一年的初冬，喝了很多酒的辛大為游蕩在街道上，一種頹喪的情緒包裹住了他，一種無力感攫住了他，只能在掙扎中往更深的地方墜落，他無精打采地朝著辛家大院走去，他看不到那點意義，他的腦子是昏沉的，但是意識出奇的清醒，走著走著，在街上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寒夜的風(fēng)吹了半晚上，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冽浸透了靈魂，讓辛大為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才悠悠醒來。月光灑滿，他感覺很熱，一摸額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起了高燒。哪怕修煉了元力，也不能抵御如此長時間的著涼。于是辛大為爬起來，拖著沉重的身軀朝著辛家大院走去，眼皮沉重，頭疼欲裂。比之顱內(nèi)的疼痛，他的靈魂更為難受，像是被掏空了所有。

　　七年。

　　如今是他在煜中城官府的第七年，依舊是一個最底層的無品階小吏。今日意志消沉的原因是，一場架，讓他的某些堅持徹底崩塌了。他和一個九品小官打了一架，隨后連當(dāng)一個小吏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雖說官吏官吏，實際上妖國的官和吏分得很清，官是官，吏是吏。從吏到官這一步，不知卡住了多少人。辛大為曾經(jīng)七年前進(jìn)入那個圈子的時候，把官和吏的距離看得那么近，但時光飛快，轉(zhuǎn)眼就過去了七年，那段距離還是在那里，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水運司到了律法司，又到了如今的民戶司，地方在變，不變的是他還是一個小吏……可是時間就像是一個萬能的道理，規(guī)定了一切意義，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姿態(tài)，和如今所處的位置，讓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有崇高的理想，眼中曾看到妖國的千秋萬代，可是妖就是這么可憐，看了那么遠(yuǎn)想了那么遠(yuǎn)，最終還是要回到現(xiàn)實，仰望的星空越來越渺然，而腳下的現(xiàn)實則越來越清楚了?，F(xiàn)實就是，七年過去了，他還在原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千秋萬代跟他沒關(guān)系，仰望星空也跟他沒關(guān)系。

　　究其原因，是因為他彎不下去的腰。他曾經(jīng)痛恨一切卑躬屈膝討來的頭銜，但就是一個小小的九品，如今在他眼中都有了神秘的光環(huán)。

　　他不禁握緊了拳頭。

　　難道說，創(chuàng)造一番事業(yè)，就一定要把自己的靈魂剝離出來嗎？他想到那些跪著生存的小吏，臉上堆砌著虛無的笑容，可笑，可笑。但更可笑的是他，就是那些他看不起的小吏，在這七年中一個個地由吏變成了官，可以對自己指手畫腳了，吆來喝去了。他們憑什么？我辛大為又是憑什么？這個世界又憑什么？

　　恍然間，他想到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懷著滿心的熱忱進(jìn)入煜中城的官場，夢想著干一番事業(yè)，當(dāng)年那個少年堅定的目光仿佛穿透時間刺了過來，他渾身一震。

　　抬頭，辛家大院到了。

　　第二天，辛大為病倒了，并且一病不起。當(dāng)然，沒有人關(guān)注，他在辛家沒有什么地位，只是辛錚某個不成器兒子的私生子，只是名義上是辛家在管。過去如何，未來如何，似乎早就有了定數(shù)，理想的崩塌，讓他深陷一片黑暗，惶惶不可終日。

　　……

　　李清明最近發(fā)現(xiàn)辛小溪的態(tài)度似乎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這種變化潤物細(xì)無聲，不刻意去觀察發(fā)現(xiàn)不了。一日生活的條理自然沒有什么可以變化的空間，讓他真切感受到的是一些細(xì)節(jié)……

　　最直觀的感受是，辛小溪的話似乎多了起來。這段時間她一直在跟他討論留在煜中商業(yè)街的事。她說：“這是夫君的心血……”

　　“其實不算。后面還有好多事呢，我只是劃了一個大概的框框，后面還需要夫人努力往里面塞東西。我嘛……向來閑散慣了的，讓我每天上班下班，實在太難受了?！?p>　　“上班下班？”

　　“呵呵，就是去管事情……”

　　辛小溪認(rèn)真地說：“夫君有這般能力，為什么不做一番事業(yè)呢？”

　　“事業(yè)是永無止境的。用有限的生命去征服無限的事，本身就是荒謬的。倒不是說追求事業(yè)是不對的，但是用通俗一點的話說，是多大的碗裝多少米，你不能指望一個吃豆花的小碗裝下一個座城的糧食?！?p>　　辛小溪想了想，說：“我覺得夫君說的不對。你不是小碗，你是大碗，是煜中城那么大的碗，是妖國那么大的碗，甚至天下那么大的碗……多裝點吧。”

　　“沒那回事，我就是個小碗，裝下小溪，朵朵，就什么都裝不下了。”

　　辛小溪愣了愣，露出無辜又含著幾分羞澀的表情：“我……沒那么大?！?p>　　“那朵朵……”

　　辛小溪竟然輕輕打了李清明一下，“不準(zhǔn)對朵朵動歪心思……”

　　隨后，兩人都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李清明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呵呵……那還是夫人大……夫人大……”

　　關(guān)于碗的討論，就此打住。辛小溪后面就不再要求李清明了。她感到無奈的同時又產(chǎn)生了更多佩服的滋味。沒有品嘗過站在高位的滋味，永遠(yuǎn)不會理解那種可以支配一些事情的味道。那種位于中心的位置，曾經(jīng)使得辛小溪更懂得了人（妖）性。李清明卻毫不在意地就放棄了她努力追求的東西。

　　她曾經(jīng)以為追求商業(yè)上的東西，喜歡的是那個創(chuàng)造的過程。所以她本以為李清明把現(xiàn)成的煜中商業(yè)街交給她，她會失落。但令人詫異，她不僅沒有失落，反而踏實得就像一顆老樹。這時候她明白了，她追求的不是位子，也不是過程，而是安全感。以前，安全感源于辛家的事業(yè)，此時她驀然發(fā)現(xiàn)……

　　李清明也是安全感的由來。

　　真是奇妙的滋味啊。

　　后來有一天，李清明曬了太陽回書房，發(fā)現(xiàn)睡覺的床墊上灑了一大片墨汁。辛小溪難過地說：“唉，朵朵太不小心了，今天打掃房間的時候把墨汁給打翻了?！?p>　　朵朵在一旁嘆了口氣：“姑爺……對不起！”

　　李清明摸了摸下巴，沒有說話。

　　頓時一片沉默。

　　眼見兩只小狐貍各自晃蕩著尾巴，無辜得一塌糊涂，他才說：“我……自己去洗？”

　　朵朵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臉紅了一片，趕緊去將床墊取下來拿去清洗。

　　李清明看著朵朵晃動的身段。

　　心想，萬惡的封建社會，萬惡的李清明。

　　吃過晚飯，辛小溪先一步上去睡覺了。李清明沒過多久也上了樓，書房里面的臥室，燈影閃爍。

　　門沒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