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外貿(mào)部,春河看見辦公室里依然一片緊張忙碌的氣息,還有幾天就過年了,公司里的外省員工比較多,可是提前請假坐車回家的人寥寥無幾,大家不干到最后一天不休息。
春河坐下來給田園發(fā)信息,把古蕓剛才對他說的話告訴他。
田園聽了,一跺腳,回復說,“梁山真慘啊,竟然被別人戴綠帽子了,幸虧分的快一點,不然等孩子出來了,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呀!”
馬保偉突然叫一聲春河,跟我來,春河就被馬保偉叫進古蕓的辦公室里去了。
古蕓走開了。
沒有電話過來的時候,辦公室里靜靜的,只要關上門,幾乎聽不見外邊走廊的腳步聲。
“這老家伙,老油條,又想整人了么?”
出其不意的領導約談,讓春河有點兒緊張,心里咚咚直跳。
之前他被馬保偉特別關照過幾次了,大多數(shù)是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馬保偉的金睛火眼,外貿(mào)部一向是佩服的不得了。
近來他的銷售突飛猛進,風頭正勁,跟古蕓私下接觸也越來越多,想必馬經(jīng)理想吃掉他的心都有了。
馬保偉坐在古蕓的辦公椅子里,慢慢點燃一支煙,笑說,“春河,聽說你炒股不錯呀?”
春河正愣坐著等馬保偉出招,如何反擊的臺詞他已準備好了,沒想到經(jīng)理不談業(yè)務,破天荒跟自己聊起股市來了。
“沒炒。沒錢…”春河一直覺得炒股是私密的個人事情,在公司里不宜聲張。
“你不是科班生嗎?專業(yè)人士啊。沒錢,你幫我操盤?!?p> “哪里,不用,有空隨便看看而已?!贝汉有α?。
“那你幫我看看這只股票如何,茅臺,這幾個月翻一倍了,可我經(jīng)常買進賣出的,老是不掙錢,還虧了不少。唉,好傷腦筋呀,早知股市這么復雜,就不進去了。現(xiàn)在,每天盯著跟著,只希望盡快回本,回本了就不玩了,永遠不玩了!”
看著馬經(jīng)理唉聲嘆氣的,春河心里偷笑,口氣放緩一點,故作安慰說:“馬經(jīng)理,茅臺是好股票,你拿住就行了?!?p> “唉,也知道拿住好,就是拿不住呢!”
“那是心態(tài)問題了。你,還得多修煉呀!”
居高臨下的口吻,搖身一變,變成馬經(jīng)理的老師了。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膽大包天,立刻閉嘴,沒往下說。
馬保偉點一點頭,說,“春河啊,如果你工作跟炒股一樣專業(yè)就好了,你早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什么意思?”
“公司里每天都是瑣碎的小事,把握不好分寸,影響士氣哈!個人,團隊,不改改,很快就倒退了。替你擔心呀。我工作二十多年,外貿(mào)也干了十幾年,論年齡,資歷,絕對能當?shù)纳夏愕拇蟾?,你呀有些事,我能解決的,別只喜歡往Mary那邊跑了…”
春河臉含微笑,馬經(jīng)理的意思,他當然明白。
“你也是公司的業(yè)務骨干了,有個事,我先跟你談談吧。公司正在搞薪酬制度改革,可能有些落差,希望每個員工,特別是骨干員工,必須配合?!?p> “又是那個上市什么鬼呀?”春河不禁激動起來了。
“是的。成本太大,公司一直給大家的壓力不夠,錢老板說,遠遠不夠…”
還不夠?!春河心里大罵。
“企業(yè)要快速盈利,報表做好,才能快一點上上市。咱們錢總,現(xiàn)在生產(chǎn)少管一些,主抓上市,盡量把成本壓下去,爭取年底進去排隊。辛苦大家一時,上市后,都不會虧待大家…”
“每天就只會叫上市,上市!成本,成本!這么苛對員工,遲早人都會跑光了!你是經(jīng)理,不能多向老板提些有意思的建議么,別只知道舔老板屁股!”春河不知哪來的大火,豁出去了。
他以為馬保偉會發(fā)火,不料馬保偉笑了,慢慢說:“我也跟你一樣,工資調整的對象啊。”
春河像被綁了手腳等著宰殺的雞鴨,說道:“那好吧,要我怎么配合呢?說!”
馬保偉像欽差大臣一樣,把新的工資調整方案宣講一遍。春河仔細聽,心里仿佛升騰起冷冷的雨霧,越來越凄涼了。
“沒法活了,沒法活了...”春河悲嘆。
“你的底薪虛高,砍一半,二千塊。以后收入都要靠訂單了,多勞多得,不勞不得。”
“搞笑,什么叫多勞多得,不勞不得?”
“你一年要做五千萬銷售量,才能有提成。五千萬,聽見了嗎?五千萬,是最低保有量?!?p> “五千萬?”春河又驚叫一聲,嘴巴張得比豬八戒還大,“咱們廠一年也就搞幾個億左右,你要我一個人搞五千萬?這不是,不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嗎?”
“公司的要求。春河,每個銷售員的任務都差不多,每個月銷售額不能低于四百萬,否則當月沒提成,只能拿基本工資?!?p> “你的意思是...是不是說一年搞五千萬?某些月份做不到四百萬,也拿不到提成,對嗎?”
“是的。以前公司養(yǎng)了很多懶人,以前他們接了幾個大單,完成一年的任務,剩下時間睡大覺去了,不努力了。新方案,就是要根治這個病!”
“市場有旺季淡季呀,銷售也有淡旺季?。∮袝r多一些,少一些,那不也正常嗎?沒法分得這么平均,況且經(jīng)濟環(huán)境很狗屎時,不管銷售員多努力,根本完成不了任務的呀。干得多的月份就不能把超標的銷量分給干得少的月份嗎?”
“不能!”
“人精啊,人精啊!”春河忍不住大笑,“馬經(jīng)理,你覺得這種考核科學合理嗎?”
“你說呢?”
“拍腦袋,瞎指揮,沒人性,不講市場規(guī)律!”
“呵呵,春河,公司制度就是這樣了,你覺得公平就干,不公平就走。這么簡單…”
“你說的銷量,是統(tǒng)計所有客戶嗎?不分新老客戶嗎?”
“老客戶,最低保有量是目前銷量基礎上增長 50%,沒有老客戶訂單的,或不夠的,就要想辦法去多開新客戶喲?!?p> “50%?天呀,靠。現(xiàn)在整個出口行業(yè)才增長多少???去哪弄50%呀?”春河的心徹底涼了。
“春河,你老毛病又犯了!”馬保偉大聲警告。
“老客戶和新客戶的提成比例是一樣的嗎?”
“老客戶老訂單就按你的任務完成率提一點兒,不多,哎呀,這塊老皇糧老鍋飯,錢總經(jīng)常罵的了,別太依賴了,過段時間就都要取消了。以后只看新增的,新客戶新訂單的提成比老客戶老訂單高,你做得越多提越多,不做就只能拿一點兒底薪了?!?p> “什么狗屁道理!只看新增,老客戶老訂單都不給提成了!”春河氣得直跳起來,指著馬保偉的臉,恨不得往他臉上啐一口。
他經(jīng)常上下班996,銷售好不容易有起色,盼著 Paul 的大訂單早點出貨公司發(fā)提成,交房租,可是現(xiàn)在,這塊提成快沒有了,大大縮水了!
馬保偉正襟危坐,臉含微笑,不為所動的樣子,說:“春河,只要你努力工作,多拿單,多開新客戶,收入還是會上去的,對你這樣有沖勁的人,不是問題?!?p> “媽的,”春河爆粗口,“你覺得現(xiàn)在生意很好做嗎?我每天加班加點忙死累活拿這點兒錢就算很高了,就讓你們眼紅非要想辦法砍下來是嗎?我怎么努力都不被你們認同,還覺得我偷懶!我靠!”
“再努力喲,多拿單,不就行了嘛!你想多了。新方案,不僅對你,針對所有人?!?p> “別說那么輕松,”春河朝馬保偉冷笑,“你也是銷售…”
馬保偉冷笑,把手頭即將熄火的煙頭摁滅在煙缸里,又點燃另一支煙了,說:“你有什么不同意見,可以去找錢總說,如果外面有更好的工作,也可以去看一看?!?p> 春河不知道跟馬保偉談了多久,腦子里亂糟糟,心里起起落落的,仿佛不斷翻滾的寒冷潮水。
他推開門,走出去總監(jiān)辦公室的那一瞬間,臉色蒼白,覺得自己的手異常軟弱無力。
他的褲兜里震動一下,手機屏幕亮了,提示郵箱里有一封新來的 email。打開手機,看見梁山的來信。
春河:
展信好!
臨近除夕的廣州,想必依然籠罩在一片寒冷之中吧,而在??h,每一天天氣都是那么清新自然的,陽光明媚,碧空如洗,仿佛春天不曾離去。
也許,第一個沒有你和田園陪伴的春節(jié),縱使天空中有多么美麗的煙花,我都會覺得自己非常孤單...
想起臨行前的那個晚上古蕓借的五千元,心里依然過意不去,恨不得盡快掙夠錢了,就還回去給她。
這樣平易近人、善解人意的上司,打起燈籠去哪兒找呢?
昨天下午,一個人偷偷跑去了??h中學,校道兩旁依然栽種兩排葉子被修理得平平直直的九里香,看不見綻放的花瓣,葉子是青綠色的,沒有一點衰敗的氣息。
放寒假了,校園里行人稀少,空空落落。
我在學校里獨自走了幾圈,還是那些熟悉而發(fā)舊的教學樓,紅色磚頭灰色瓦片砌成的食堂,走道里丟了亂七八糟垃圾的學生宿舍,騎著自行車時發(fā)出嘰嘰嘎嘎聲響的坑洼不平校道,還有黃昏時天空中不時從頭頂掠過的張皇失措的黑鳥。
學校教學主樓對面的我們年少時每天做廣播體操的寬闊廣場上,竟然高高豎立起來一塊突兀顯眼的石碑,上面鐫刻著一連串海縣中學歷屆成績優(yōu)秀的高考生名字,其中有我們那一屆的學生名字。
春河,第一名,京燕大學
梁山,第二名,京燕大學
依依,第三名,京燕師范大學
楊花,第四名,京燕師范大學
...
走近石碑,看著這些曾經(jīng)耀眼的熟悉名字,真不知道是喜是憂,是驕傲還是害羞呢?
真的不希望自己畢業(yè)后的失敗經(jīng)歷成為反面教材,打擊了學弟學妹們的讀書熱情啊。
我沒有去打擾依依,不想讓她知道我也回來了,也不知道她人在不在學校里,還是已跟她的爸媽回去鄉(xiāng)下過年了呢。
以貧窮??h人的眼光,一個年輕人有機會出去離家越遠的城市工作,說明他越有能力,越有前途,一旦他回來了,無論如何,他都是失敗的。
春河,你知道我現(xiàn)在壓力有多大嗎?一旦親戚朋友同學都知道梁山在北上廣混不下去了,竟然回來海縣混了,不知道引來多少嘲笑和奚落。
在逃離廣州的時候,就對自己說了,不管將來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情,一定要堅強,可是每一次檢驗信心的時候,似乎什么都不管用了。
自從回來后,我的耳邊已聽到了不少熟人的閑言碎語,嘿嘿,讀書有什么用,梁山不是很厲害嗎?響當當?shù)拿.厴I(yè),還不照樣回來了么?回來??h了,以后他有什么機會呢,還指望他能干得出什么名堂來呢?
在他們眼里,有能力的年輕人就不該回來??h工作,似乎待在??h謀生的人,只配叫垃圾。周圍的嘲笑就像從頭頂上瀑布般砸下來的沙礫,慢慢把我湮沒了。
回到家的那一天,我爸媽憂心忡忡問起我和楊花的事兒,說,小梁,為什么只是你一個人回來呢,楊花呢,你們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嗎?我無言以對。
我鼓起勇氣,跟爸媽說我倆已經(jīng)分手了,我媽就嘆氣了幾天,說,小梁啊,算了,分就分了,媽不怪你,有錢人家的女兒脾氣不好,這媽早就看出來了,只是一直怕你跟她感情太深,不想讓你太難堪。感情的事兒,媽永遠讓你自己做主,包括你的工作。你留在BJ也好,去廣州發(fā)展也好,回來海縣工作也好,只要你身體健康,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重要,你爸和我就很高興了。
每天,我爸依然蹬著三輪車在縣城里的大街小巷里搭客送人,不管風里雨里,早出晚歸,十年如一日。我媽還是老樣子,在縣城的菜市場大街上推著滑輪車子賣菜,有時還要忍受被城管追逐驅趕的侮辱。
每一次看到他們瘦削單薄的背影,心里悲憤,可是,虛長了二十四年的自己卻對這一切無能為力...覺得自己是一個多么沒用的人,枉讀了那么多年的書啊。有時真想抱頭痛哭一場,春河,可就是不能哭,不能哭…唯有在夜深人靜時,關著門在自己的房間里偷偷淌眼淚了。
唉,又想起拖欠京燕大學的兩萬元學費了,現(xiàn)在看,還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還清了...
你爸把自己弄得半頭白發(fā)的了,人很清瘦,在菜市場街上見到我媽時,都會跟我媽買一些菜回去。
每一次老人家見面時都會聊起咱們,你爸就會唉聲嘆氣的說,春河這孩子,不聽我話,不該去考研,一心撲在書本上,你看,錯過了很多找工作的機會嘛!他的學歷,就不該找個沒前途不穩(wěn)定的私企工作,早點出來考個大城市的公務員,或者去穩(wěn)定體面的事業(yè)單位工作,但他就是嘴硬,老不聽我的。
我媽就不停安慰他,說,你別急,春河有文憑,還年輕,又爭氣,在一線城市奮斗,以后還有很多機會的。
這下看到我從廣州跑回來海縣了,這幾天跟我媽聊天時,你爸更加垂頭喪氣了,老是說讀書沒用,他辛辛苦苦拉扯的孩子讀了什么名校,到頭來,還不如一個高中畢業(yè)出去打工的人好呢,混得春節(jié)也沒錢回家過年了。
你爸還說,過幾年你妹也參加高考了,隨便讀個離家近的三四流院校就行了,重要的是學費要低,能省錢,負擔輕。
公務員考試越來越近了,對我來說,好像是面臨一場生死考驗,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日子每過一天,心頭上就多了一份慌張和忙亂。
每天面對一大堆考試輔導資料,天文地理的行測,八股文式的申論,后頭還有深不可測的面試...哎呀,特別煩哈!
為了生活,為了出路,只能咬緊牙關了。至少,緊張忙碌的應試生活,比在廣州過的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強很多倍吧。
你和田園過得怎樣了呢?
我要擱筆,專心看書復習了。為了不打擾你,不打電話了,抽空寫一寫郵件也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