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透風(fēng)
姜老太爺不由得眼角抽了抽,原本以為太子是來詰問自己的。沒想到,太子的目地是那么樸實(shí)無華,只說內(nèi)務(wù)府新貢了茶,來找他品品。怎么他就覺得不可置信呢?莫非真是他小人之心了?
姜老太爺狐疑地朝景昭望去,企圖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來。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
明昭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而是全神貫注地深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備器、洗茶、炙茶、碾茶、磨茶、羅茶、擇水、取火、候湯、茶盞、點(diǎn)茶(調(diào)膏、擊拂)他的動作不疾不徐,不緊不慢,優(yōu)雅得仿佛每個動作都經(jīng)過極為精妙的計(jì)算和演練,一氣呵成。
明昭以茶憲調(diào)和茶湯,使其泛起泡沫,凝而不散,顏色奶白,浮起滿碗雪花,美如疏星在空。在曜變天目盞的星河絢爛中,泛起層層雪浪。
收手時淡然一笑,只見一幅精美絕倫的平安如意圖映入眼簾。
姜老太爺呷了一囗茶,不由得眼前一亮,他是品茶高手如何不知這是新春“頭采”的惠明茶,一年也只能得兩斤。
好的惠明茶生長條件極高,以明前的“頭采”為料,采摘芽長于葉的一芽一葉,或一芽兩葉,葉芽稍有白毫,乳白中帶淡黃,沖泡后又呈白色,人稱“白茶”。
其茶芽特別細(xì)嫩、弱小,但茶性非常豐富,品飲過的人,都不禁要稱贊它的香郁鮮爽。
一斤干茶至少消耗三萬個芽頭,經(jīng)過三到四個時辰的攤青,再由經(jīng)驗(yàn)豐厚的老茶師在滾燙的鐵鍋中炒青,起鍋輾轉(zhuǎn)搓挪,之后又放竹烙籠分次烘干。
過程看似簡單,實(shí)際操作卻不簡單,對制茶師傅的經(jīng)驗(yàn)要求非常高。
如此制成的惠明茶,銀毫顯露,花香幽郁,果味甘爽,把惠明茶的最好的優(yōu)點(diǎn)和本色都發(fā)揮出來。
干茶條索彎曲如鉤,白毫密布,色澤隱翠,香氣抑揚(yáng)飄逸。
泡煮后,湯色現(xiàn)嫩綠色感,清澈透亮,有淡淡的板栗香。
入口滋味鮮爽,回味甘甜,唇齒間處處透著春意爽朗。
一杯淡,二杯鮮,三杯甘醇,四杯韻猶存,滿口生香,其鮮爽,一兩杯不足以盡興。
貢茶必須在清明前送到京城長安,十天之內(nèi)要趕四千里程,送茶人催馬加鞭連夜兼程,也只有皇家這么奢侈了。
那茶湯上變化的平安如意圖猶如曇花一現(xiàn),只是須臾就散去了,可姜老太爺如何不明白。
他嘆了口氣,哪一個先生不喜歡聰敏好學(xué)的學(xué)生。太子天姿聰穎,會舉一反三,非但沒有驕傲自滿,反而更加刻苦奮進(jìn)。又風(fēng)度翩翩,儀表堂堂,若能得此乘龍快婿,那姜家自是“如意”。
可偏偏他是太子,汝之奈何?他要真讓太子“如意”,那姜家無疑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何來“平安”可言。
姜老太爺越想越覺得痛苦,以太子現(xiàn)在的名望本事,哪怕他喜歡個平民女子也不是不行,怎么就偏偏看上了他的孫女!
“太師傅,我素日不善飲茶,這套耀變天目釉的茶具在我手里卻是糟踏了,索性今日借花獻(xiàn)佛,也算是物盡其用?!泵髡延脺貪櫲缬竦穆曇艟従徴f道。
姜老太爺面無表情,正題來了,看看今日太子做的這些事情。若說品茶是試探,那這套耀變天目釉的茶具便是明晃晃的討好了??墒菒鄄柚膮s使他沒有辦法拒絕這套極品好茶具。心中諸般煎熬,真是又愛又恨。
姜老太爺發(fā)誓,他是想做個清正廉明的好官,謝絕一切賄賂的。但是架不住太子的奸詐。
明昭看著姜老太爺咬牙切齒的模樣,也是無可奈何。他也不想這么討人嫌的,但奈何他那父皇給他出了這么大一個難題,他也只好來為難罪魁禍?zhǔn)琢恕m槺?,只是順便,看看能不能見一見棽棽?p> 想著,明昭露出擔(dān)憂的神色開囗:“貴府五姑娘前幾日不慎著了寒,不知身體可好些了?!彼缫褟纳蛱t(yī)那兒知道了詳細(xì)情況,但是沒有話題,也要制造出話題來。
裝腔作勢!真真是裝腔作勢!若不是姜老太爺一直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太子,這是太子,早就忍不住破口大罵了。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聊下去,他前半輩子所有的涵養(yǎng)都得消失。連忙端茶送客。
這一次的交鋒,太子占了上風(fēng),但他也被“請”出了姜家。
明昭并不氣餒,俗話說的好,水滴穿石,只要功夫深鐵杵也能磨成針。今兒個不成,那明兒個再來,慢慢磨著也就是了。求娶人家的姑娘沒點(diǎn)恒心怎么行?他可真是脾氣好啊。若不是出于尊重,他早就直接夜訪清荇院了,穆國公府的院墻真是不怎么樣。
虧得明昭只是在心里想想,若真叫姜老太爺知道他的想法,穆國公府就真得辦一場喪事了。
堂堂一國太子,一連五天出入臣子府邸,很明顯不正常。關(guān)于姜家五姑娘的婚事在眾人心中已經(jīng)塵埃落定。
姜老太爺還穩(wěn)得住,姜秉卻是于心不忍了,倒不如他提前退下來。他三個兒子能力不差,便是沒有他這個當(dāng)?shù)姆龀郑灰嗯σ恍?,不怕以后在朝堂沒有一席之地。而女兒就不同了,如果這婚事成不了,下半輩子也就是青燈古佛的命,他就只有這么一個女兒,怎么忍心。
看著兒子的態(tài)度,姜老太爺也默認(rèn)了,這樣一直僵持下去也沒有什么好處。世人都喜歡看熱鬧,但沒有誰想成為熱鬧。
想得這些天外面的傳言,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堂堂一國太子,哪有一點(diǎn)兒儲君風(fēng)范,簡直就是個市井無賴。
在父親的默認(rèn)的態(tài)度下,在第二日的朝會退朝后,姜秉進(jìn)了御書房,沒人知道君臣二人談了什么,只是看見穆國公一臉輕松地出了御書房。
隨之便有兩道賜婚圣旨出了宮,一道前往太子府,一道則去往穆國公府。
圣旨到來,穆國公府開正門迎接,擺好香案,忙而有序。上下主子皆聚集于正堂跪下接旨。
來傳旨的程公公見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一甩拂塵,尖銳的用陰柔的嗓音道:“姜五姑娘接旨!”
奉天承運(yùn),皇帝制曰:茲聞穆國公姜秉之女姜氏恭恪久效于閨闈,升序用光以綸綍,咨而姜氏之女也,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溫脀恭淑,有徽柔之質(zhì),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靜正垂儀,動諧珩佩之和,克嫻于禮,敬凜夙宵之節(jié),靡懈于秦,少而婉順,行合禮經(jīng)……以太后與朕躬聞之甚悅,今皇太子年己束發(fā),適婚娶之時,當(dāng)擇賢女與配。茲特以指婚皇太子為正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共同操辦,待爾及笄之后完婚。欽此!
此次來的是當(dāng)今身邊的大太監(jiān)程值。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姜棽就有不好的感覺,有什么圣旨重要的要皇帝身邊最信任的內(nèi)侍親自來傳。
果然她不出所料,可姜棽并未覺得多高興,并不是她對太子意見大,而是因?yàn)椤獧帯?p> 這女人前世一心想問鼎皇后之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上婊实塾幸?guī)定一門不出三皇后,且需隔三代。姜氏這輩的姑娘她己經(jīng)做了太子妃,莫說害了明昭,便是姜檸把她也殺了,也不可能再登臨鳳位。所以姜檸后來才會做出那些慘絕人寰的事,上輩子她之所以活得那般艱難,姜檸可謂是“居功甚偉”。
姜棽抿了抿唇,平心而論,她并不想去對付姜檸。不是她心軟或是怕了姜檸,就是姜檸那些“本事”,只要揭穿開來,少不了一個妖孽的名頭,人人得而誅之。但是姜檸姓姜,一人之禍,殃及滿門。且不論旁的,就說有個妖孽姐妹,其她的姊妹還要不要作親嫁人了,連己經(jīng)出嫁的大姐姐都得叫人嘲諷。
為一己私欲,把全家拖下水,她可做不出。姜棽目光閃了閃,有些不舒服。所以哪怕重生一世,她非但不能報(bào)復(fù)這女人,還得“幫”著她。
想得再多,圣旨己下,姜棽也不可能抗旨,只得領(lǐng)旨謝恩。
“咱家恭喜五姑娘了。”程值熱切地祝賀道,這姜五姑娘委實(shí)好命,出生尊貴,以后更是母儀天下。旁人不知道,他可是當(dāng)今親信太監(jiān),多少事不知道?太子殿下對這姜五姑娘多上心,別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
“多謝公公了,公公怕是急著回宮復(fù)命,我就不多留公公了,反正只是些茶水罷了,也是辛苦公公?!闭f著,朝青茉使了個眼色,青茉遞了個荷包,程值一眼便瞧出是銀票,旁人他是不肯受的,只不過這位……,程值只說:“姑娘客氣,為圣上辦事,哪里稱得上辛苦……”
姜槿更是周到,給所有傳旨的內(nèi)特皆包了封紅,猶其是程值那份。
懸在心頭多日的大石放下,姜槿整個人都是笑吟吟的,連看著姜檸也沒那么討厭了。忙吩咐下去,把圣旨供到祠堂,并下令闔府下人賞三個月月錢。整個穆國府都是喜氣洋洋的。
而明昭從接到圣旨后,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整個人容光煥發(fā)。要是能見見棽棽就好了,可是他明白,這些日子自己委實(shí)有些招人嫌,現(xiàn)在倒不好在去刺激他太師傅那脆弱的心靈,明昭不免有些遺憾。
李德全瞧出自家主子心思,提醒皇后娘娘或許有辦法。
明昭眼前一亮,沒錯,母后……當(dāng)即也顧不上其它,立馬備車進(jìn)宮。
雪云覺得自家主子實(shí)在不好伺候,太子殿下遠(yuǎn)在邊關(guān)的時候,您日日惦記著。回來了,您又不高興。她們也難,究竟怎么做才好。
皇帝一回鳳鑾宮就感覺到了酸氣沖天,一聽兒子來過,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实坌睦锊挥蓵晨欤苍摻袒屎髧L嘗大公主出嫁時他的痛苦了。
人往往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格外關(guān)注。大公主出生時,哪怕所有人遺憾不是一個皇子,他也是疼惜有加。
老丈人與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可不同,那是恰恰相反。可自己就不過給了那小子一些顏色看,所有人都給自己臉色瞧,他簡直想把成寧延扔進(jìn)油鍋,粉身碎骨。永華出嫁時他可真是心痛的不能自拔,想想還有兩個女兒,他就恨不得昏過去,養(yǎng)女兒太虧心了!皇帝想想那時皇后的態(tài)度,呵呵,老天爺怎么這么會辦事兒呢。
與皇帝仇恨女婿的心態(tài)不同,皇后只是心里有些泛酸,兒子一走幾年,信也沒給自己寫過幾封?;貋砹耍陀辛讼眿D忘了娘,好不容易的主動來找自己一回,居然還是為了心上人。
可心酸歸心酸,皇后娘娘心想,皇帝是一個惡毒老丈人,她可不做個惡婆婆。左右架不過兒子喜歡,她又何必去添堵,平白傷了自己。
“本宮瞧著,這季節(jié)的桃花倒不錯?!毖┰屏⒖堂靼?,知趣的說道:“娘娘不如擇個好日子,辦個賞花宴,倒也不辜負(fù)了這美景?!?p> 穆國公府姐妹倆用過早膳,正要出門的時候,青蘋突然進(jìn)屋,先給眾人行禮:“見過二姑娘?!苯又A告道,“五姑娘,皇后娘娘身邊的雪云姑娘來了,說是皇后娘娘有口諭給姑娘。”
姜棽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心里壓抑的記憶好似又翻涌起來,忙道:“我這就過去?!?p> 桃花宴?直到雪云離去,姜棽依舊沒有回過神來。她只覺得狐疑,與宛陽、永華公主她們不同,這位婆母可是一向辦不喜歡這些宴會的,除了特定的宮宴之外,這位皇后娘娘辦過的宴會,一只手都能數(shù)的出來。
若要說她只是想見見自己,還可以直接詔自己進(jìn)宮。姜棽不明白這位婆母想要耍什么花招,自己根本就不想見她,前世……,姜棽甚至不怕姜檸,但對這位皇后娘娘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姜棽自重生以來,沉重的記憶,幾乎要把她淹沒,整個人都痛苦不堪。但凡她能重生的早一點(diǎn)兒……
姜棽壓下心中紛繞的思緒,現(xiàn)在想這么多,也沒有什么用,自己也不可能稱病不去。走一步看一步吧,姜棽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想著。
回到清荇院,姜槿絮絮叨叨:“……好在還有七,八日,對,得趕緊吩咐針線房做幾身衣裳出來?!薄敖憬悖业囊路簧倭??!苯獥差^疼的說道,她從不知姐姐能這般嘮叨。
“你知道什么?……這次宴會你必須要好好表現(xiàn)!”姜槿只覺得妹妹就是個缺心眼。
表現(xiàn)?還好好表現(xiàn)?姜棽絞了絞手指,盯著鞋面。以自己對皇后的恐懼,不嚇暈過去。就已經(jīng)是好好表現(xiàn)的,對吧?姜棽不確定的想著。
“對了,還得給你找?guī)讉€教養(yǎng)嬤嬤,我?!薄敖憬?!都這個時辰了,再不出門就晚了?!苯獥灿X得從這個世界感覺到了深深的惡意,小時候和姐妹幾個被教養(yǎng)嬤嬤盯,現(xiàn)在幾個教養(yǎng)嬤嬤盯自己一個。姜棽嚇得瑟瑟發(fā)抖,心里真是欲哭無淚,她這日子怎么越過越難了。
“出門,出門,趕緊走?!痹捯魟偮洌团苤吡?,那速度好似身后有什么在攆她。
幾個丫鬟忍著笑,唯恐叫二姑娘遷怒上了。
姜槿氣得想把這不知好歹的妹妹揍上一頓,奈何姜棽跑得實(shí)在是太快,只能沖丫鬟們罵:“還杵著干嘛,等我扶你們嗎?”
姜棽不管不顧的沖馬車跑去,突然在拐角處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抬頭一看,居然是姜檸。
姜棽狠狠掐住自己,唯恐會忍不住上去同歸于盡。“都是妹妹唐突,沖撞了三姐姐,還請三姐姐不要見怪?!?p> “妹妹,何事這么慌張,便是天大的事,也不急這么一時半會兒的。還是小心一些,別傷著了自己?!苯獧庉p輕地說道。
此時的姜檸一身半新不舊繡祥云的月白色褙子,下著淺紫色如意紋的裙子,整個人顯得端莊自持,配上明理大方的話語,更襯得原本溫婉的面容端然生華。
姜棽冷笑,有能誰知道在這樣一副歲月靜好的面孔下,藏著怎樣一顆蛇蝎心腸。
姜棽沒回答,只福了福身:“三姐姐見怪,晚些再與三姐姐賠禮?!鞭D(zhuǎn)身就走。
姜檸沒有生氣,依舊端得是沉靜如水。
而她身邊的丫鬟落白就忍不住了:“三姑娘,你看看五姑娘的態(tài)度,哪有一點(diǎn)知錯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個嬌蠻小姐。”啪!不待落白說完,便橫空掃來一巴掌。
正是姜槿,也不多廢話,只命人拿了。
落白方要開口,旁邊的婆子不知從哪兒扯來一塊破布,直接堵住了嘴。
姜檸自是不能讓姜槿這么隨意處置她身邊的人,“落白她只是失囗無心,當(dāng)不得那樣嚴(yán)厲的處罰,還請二姐姐手下留情?!?p> “只是讓人拖去祖母那里,三妹妹是什么人?我哪里能處置你身邊的人,我素來在這府上有些名聲不好。但自認(rèn)為也是賞罰有度,恩怨分明,有仇必報(bào),卻不想在三妹妹眼中卻只是個心狠手辣的劊子手,我如何會是那種不顧姐妹情分,不念及名聲的人?!苯韧A艘幌?,語氣顯得十分無奈,眼神卻是一片冷意,仿若萬年化不開的寒冰,“我知道三妹妹速來心慈,但也要注意分寸,不要失了本份,天有些冷,便是院墻再厚,也會透風(fēng),三妹妹倒是要小心著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