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歸程
四月初二,蕭氏一行人到了京郊。雖說是加快行程,但因為李望娣的身體,也不敢太快,用了大半個月才回京。看著闊別兩個多月近在咫尺的京城,蕭氏有些激動。她這輩子除了南巡,哪怕是春獵都沒離開過女兒這么久。但蕭氏想到一路風(fēng)塵仆仆的,因此,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先打發(fā)下人回府稟告,然后在京郊的莊子上落腳,待到第二日才入城。
馬車在車轱轆聲中使進城,只見城中一片盛世繁榮的景象,街道茶樓,酒館……鋪子林立,街道兩旁還支著不少攤子。行人摩肩接踵……
李望娣看著繁華的京城有些緊張,雙手緊緊攥住了裙子。
“別怕。”蕭氏一路都非常注意李望娣,看著李望娣忐忑不安的樣子,輕聲出言安撫著……
看著李望娣畏畏縮縮的模樣,再想想這些日子……蕭氏有些懸心。世家貴女并不是每個都長相出眾,但也都是膚如凝脂,儀態(tài)更是講究溫婉大方。
單論容貌,櫻姐兒生得好看,作為她的雙生妹妹,自然差不到哪兒去。只是經(jīng)過多年的風(fēng)吹日曬,艱苦勞作,再好的容顏也都磨損了。明明是櫻姐兒的胞妹,九分相似的容貌,生生被那黝黑的膚色拖累得像個……像個……說得不中聽些,比粗使丫鬟還不如。這些日子養(yǎng)回了些,比之前面黃肌瘦,膚色暗沉的模樣勉強好些了。
因著人靠衣裝,這些日子她給這侄女兒置辦了不少衣裳首飾。但穿上華服,比下都不足,更別說與那些貴女相提并論。素些的衣裳還好說,穿上顏色鮮麗的衣裳,簡直是慘不忍睹。因此,為了不讓這孩子自憐自艾,她都是避著鮮亮顏色選。而儀態(tài),更是不忍直視,甚至不如興寧縣縣衙后院那幾個丫鬟有氣派。
還有望娣這名字,蕭氏真是牙疼不己。按理說既然己經(jīng)找回了這孩子,他們就不應(yīng)該這么叫,但奈何她祖父母與雙親皆在,無論是誰,也不好越過這四人給她取名。
馬走駛向慶化街,很快就到了穆國公府。下了馬車,只見詹嬤嬤等在二門處。
詹嬤嬤看著李望娣只覺得唏噓,她可是明白,太夫人為什么會被關(guān)起來。當(dāng)日太夫人闖祠堂時,她是太夫人心腹,自然不可能獨善其身。國公府開祠堂除名,但是被太夫人阻止的事知道的人不少。但太夫人闖祠堂的事,除去三位族老、老太爺和國公爺,就只有太夫人身邊的幾個婆子知道。即便不知道太夫人闖祠堂的事,所有人怕是都認定太夫人是個不分是非的糊涂老太太了吧。但她明白,太夫人是有些偏心七姑娘的心思,但絕不是會因此刻薄親孫女的人。太夫人更多的,是為了國公府著想,七姑娘養(yǎng)了這么年,廢了也可惜了。而真姑娘,一個鄉(xiāng)野村姑,只會平白讓國公府丟臉罷了,能指望什么?
剛走進壽安堂,姜老太爺帶著打量的眼神就落在李望娣身上。強大的氣勢使李望娣害怕得忘記了行禮,瑟瑟發(fā)抖的攥住了蕭氏。在蕭氏安撫的言語下,才放松下來,眼中帶著卑微和討好看著姜老太爺。
“我是你母親?!奔臼蠈@個女兒的感情復(fù)雜,但想到終歸是親生的,還是上前噓寒問暖。“這是你弟弟?!奔臼侠獰V讓他認人,姜烿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了禮:“八姐姐?!崩钔分皇乔由狞c了點頭。對著來寒暄的人,也只是畏畏縮縮的。
看著眼前這一切,姜老太爺眼底浮現(xiàn)出見顯而易見的失望,次子回來后就提出分家,他沒反對,因為他想把剩下的幾房一起分出去。
他明白,三房還好說,但幼子就是一個從五品官。這真孫女被偷龍轉(zhuǎn)鳳,耽擱了這么多年。如果頂著國公府姑娘的名頭,親事多少都能好些。但她不是穆國公的女兒,即便他沒有把爵位傳給齊生,他只是她的祖父,真正能決定她親事高低的是她的父親。
祖父都隔了一層,何況是伯父,沒有誰能靠著別人過一輩子。尤其,棽姐兒是要做國母的,國母的娘家怎么能有污點?從前他就不允許穆國公府名聲有暇,現(xiàn)在他更不允許任何人辱了門楣,辜負了皇恩。
他有五個兒女,但真正教養(yǎng)長大的唯有長子與次子。孫子孫女更是有十幾個,但疼愛的不過只有長孫與槿姐兒罷了。不是他冷血無情,而是做父親時,他是今上太傅;做祖父時,他是太子太師。人的精力有限,天地君親師,他自然要先盡著為臣的本份,對其他孩子就有心無力了。他也不是不心疼其他人,但這份心疼有限。而他對三房的孩子這么好,不過是因為三子英年早逝,怕幾個孩子無依無靠,受人欺凌罷了,現(xiàn)在煥哥兒都是舉人了。十六歲的年紀,也能庇護妹妹了,也該議親了,他也算對得起三子了。四房哪怕有真假千金的事,但他當(dāng)年該做的都做了,他不欠這孫女的。她真要討債,也該沖她父母去。
他生氣老妻對姜梒這事的態(tài)度,但也不至于讓她連房門都不許出。他把老妻軟禁起來,不過是為了分家罷了。他并不在意她進祠堂,反而還很高興,什么女子不入祠,別人怎么想他不知道,他是嗤之以鼻的。
他要把府分了,老妻絕對要鬧,如果先斬后奏,到時候木已成舟,她是只能接受。但這樣做,絕對會傷了夫妻感情,而現(xiàn)在她也理虧。各打五十大板,這事也就過去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姜家規(guī)矩不允許不說,他也不想找別人,因此并不想因著一些小事傷了情份。
“你們?nèi)レ籼冒阉拿钟浬暇托辛??!闭f完,姜老太爺把姜煥招到跟前,遞了一個盒子過去:“家產(chǎn)早就已經(jīng)分好了,因為當(dāng)吋煥哥兒年紀小,他的那一份家產(chǎn)就由我保管,現(xiàn)在也該物歸原主。煥哥兒的親事我己經(jīng)看好,下個月你就去下小定,早點把婚事辦了?!苯咸珷攲κ捠戏愿赖?。“二房已經(jīng)搬出去了,四房的宅子,我已經(jīng)命人收拾好了。你們明天就搬出去吧,東西過后再慢慢搬過去。至于三房,煥哥兒成親后再搬出去。”把這幾房分出去,穆國公府就清靜了不少,他都六十了,還遇見這么多的糟心事,他還想多活兩年!不想再聽見什么糟心的事。
除了姜槿,姜秞都驚呆了。這不是認親嗎?怎么就變成分家了?
回過神來,季氏上前勸:“父親……”
但姜老太爺己經(jīng)不耐煩了:“要么你們自己搬,要么我讓人幫你們搬。再要吵鬧,今天就給我搬出去?!闭f完,就準備離開正堂。
看著所有人都顧不上李望娣,蕭氏只能硬著頭皮叫住了姜老太爺:“父親,這孩子還沒有名字呢?”言下之意,您老人家得給個名字。
姜老太爺想也沒想,就用手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寫了“榅”字?!八齻冞@輩是木字輩,就叫姜榅吧?!闭f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所有人在風(fēng)中凌亂,尤其是姜程,父親想分家,他是知道的,也是贊同的??蔀槭裁雌x擇這個會兒,侄女兒剛回來,就遇見這事,叫她情何以堪。還有,“榅”字有“櫝”的意思在里面,賣櫝還珠這可不是什么好話,父親想干嘛?姜程想著,就追了上去。
姜老太爺真沒想這么多,“榅”同“運”讀來相似,他只是希望這孫女苦盡甘來,以后能有好運氣。這會看來,確實不妥,但他著實不想管這些事,遂只道:“四房明天是一定要搬出去的。其他的,讓你大哥他們做主就是?!?p> 姜程明白,這是姜老太爺?shù)牡拙€,雖然無奈,但也只能應(yīng)聲。
所有人都一片嘩然,但姜老太爺話己經(jīng)撂下,所有人也只能收拾東西。二房己經(jīng)搬了出去,而三房也還好,姜煥姜檸無所謂,姜梓還小。四房就不同了,尤其是對季氏而言,簡直是晴天霹靂。四房跟二房可不同,姜秞不過五品官,離開了國公府,她的烿哥兒怎么辦?烿哥兒可是她唯一的兒子!
“八姑娘就名楉吧,等會我讓人去上族譜。至于其他的,內(nèi)宅的事由夫人做主。”姜秉給姜棻取了名字,就準備讓人去上族譜。
“楉姐兒才剛回來,母親她們還未見過,暫時就留在穆國公府?!奔臼蠜]有半分不舍的開口,有姜楉在,梒姐兒也不能心平氣和的養(yǎng)傷。再說,她也是為了她好,留在國公府說不定能得個好親事,“待過段時間,我再接她回去?!?p> 蕭氏看了眼緊緊攥著她衣裳惶惶不安的姜楉,再看著季氏的態(tài)度,不由心軟:“楉姐兒,你想留在這兒嗎?”姜楉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在興寧縣她問她可還有什么要做的,她猶豫了許久,才小心翼翼的提出想報答一下幫助過她的村民。出淤泥而不染,撇開儀態(tài)、規(guī)矩來說,她對這孩子的品性倒是十分認可。想著普通人家,銀錢多了未必是好事,于是讓人采買了幾大車的腌肉、布匹、一些碎銀子讓她去謝恩……
四弟妹若真在乎這個女兒,公爹當(dāng)年那樣反對她回娘家她都能反抗。而如今,她若有心,便是不能去,也該時時寫信詢問,或派親信前去。如今見面不該失望,更不該只想著兒子的前程。
如果是她,女兒遭了這樣的罪,怕是恨不得把一切都給她,小心呵護。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她受半點苦。更做不到為了假貨,再委屈自己的女兒,把自己的女兒推到別人那兒去。伯母再親能有親娘親嗎?為了害她骨肉分離的仇人之女委屈自己的女兒,季氏是怎么想的?姜楉知道了又會怎么想?這是把她的傷疤生生揭開,再往上面抹鹽!
而失望?更是可笑!姜楉如今的模樣誰造的孽?她有什么資格去失望?以季氏的態(tài)度,這些事情,怕是會遷怒于這侄女,左右穆國公府不至于容不下一個姑娘,小事一樁,何必叫一個苦命的姑娘活得那么難堪。
蕭氏如此卻是冤枉了季氏,試問,誰能想到自己如珠似寶養(yǎng)著的孩子不是親生的。多年的心血打了水漂,只感覺天都要塌了。更疼兒子的季氏尚且如此,姜太夫人的心情更是不必言說。
姜楉咬著下唇,看著季氏的模樣,一棵心仿佛被浸在在冰水中。這么多年寄人籬下的日子,察言觀色的本事她早就爛熟于心了,這個母親似乎不太喜歡她……
姜楉躲在了蕭氏身后,只是沉默不語。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決定。
季氏仿佛松了口氣,輕松的說著:“那就勞煩大嫂了?!?p> 蕭氏似乎是看不得季氏得償所愿似的模樣,看著姜櫻緩緩開口:“楉姐兒一個人也孤單,倒不如你也留下來,左右都是親姐妹,想必更能貼心一些?!笔捠侠湫?,季氏是指望不上什么了。但姜楉不可能留在穆國公府太久,早晚都是要回她父母身邊的。姜櫻留下來,與姜楉多相處,有了感情,以后自然會多照應(yīng)著她一些。
“到底還是大嫂想得周全,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到底比旁人親近?!辈淮臼戏磳Γx氏直接把話落實了。
蕭氏讓姜櫻帶姜楉去了碧落院后,謝氏就拉著蕭氏……
各類瓜果蔓藤開始快速生長。初夏的天氣,尚未熾熱,真正的暑熱未到。小風(fēng)一吹,樹蔭漏下斑駁的光影,洋溢出悠揚的淺夏風(fēng)光。
姜棽待在永安堂中,細細品著煮好的茶,聽著丫鬟從穆國公府傳來的消息。聽到姜老太爺隨口給姜楉取名為榅,有些不滿。
定國公夫人只是無所謂的說道:“閨閣姑娘有個閨名就行了,出嫁后夫君再取個字,這輩子用得到的地方更不多了?!甭牭竭@話,姜棽氣得臉頰鼓鼓的,嘴撅得都能掛油壺了。女子的閨名就這么輕賤嗎?更過份的是,嫁人后連閨名都不配有了?
看著姜棽忿忿不平的模樣。定國公夫人有些好笑:“誰會叫你的閨名?”女子在閨中時,除了長輩,姐妹和交情好的朋友,還有誰會喚她的閨名?在婆家,婆家長輩會喚她的姓氏,連夫君也只會在私下稱呼一二。定國公夫人也不認同這些,但世態(tài)就是如此,點點姜棽的額頭,語含無奈的說道:“阿圓,你知道外祖母的姓氏嗎?外人只知外祖母是定國公夫人,卻不記得外祖母是云氏女。哪怕是你外祖父也只記得我的字,不記得我的閨名為漣若了吧。這就是生而為女的悲哀,不,或者說是這世道不好。生為女子,哪怕貴為一國皇后,到了最后,留下的也不過是一個謚號和一個姓氏?!?p> 姜棽沉默,前世她出嫁后,除了太后、帝后二人及太子喚她“太子妃”,其他人只會對她尊稱“太子妃娘娘”。而今生,來日史書留下的也不過是“……皇后姜氏,世為冠族,父姜秉,穆國公。景熙十五年,上為太子時,得賜婚……立為皇后……”這就是女子的命運,民婦也好,皇后也罷,到了最后不過是有姓無名。連身份尊貴如太祖皇后,最后留下的也不過是一個姓氏和被世人盛贊的賢德。
定國公夫人呷了一囗茶,不咸不淡的說道:“這幾日,穆國公府怕是還有得折騰,過幾日清靜些再回去吧?!必傌垞Q太子這事太過荒唐,發(fā)生在堂堂國公府更是一樁丑聞。她可憐那個真千金,但更擔(dān)心影響女兒,外孫女。說到底只要穆國公府的丑事不影響到她的圓姐兒就行了。她的靜如是穆國公府的主母,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刹荒茉俳型鈱O女沾染這樁事,穆國公府想怎么折騰都無所謂,只要別連累了她的靜如和圓姐兒就好。
“那我就留在這陪外祖母?!苯獥残Φ妹佳蹚潖?,“娘親要是惱怒之下要收拾我,外祖母可要保護我?!?p> 定國公夫人捏了捏姜棽的臉蛋,眉眼帶笑的說道:“你娘若為了個外人要收拾你,那外祖母倒是要好好收拾她了。”
姜棽輕輕晃著茶盞,眸中好似杯中泛起一圈圈漣漪的茶湯?!巴庾婺福呹P(guān)怕是不大好了。”姜棽直言不諱,事到如今,她竟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安慰?失去親人本是再痛苦不過的事。她自己都放不下,又怎么對外祖母說出那些不痛不癢的話。活著就有希望?如前世的她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一般的活著,太煎熬了。失去兒女本就是人生最絕望的事之一,她安慰得再多,也不會帶給外祖母更多希望。
定國公夫人面色平靜如水:“圓姐兒,我早就有準備了,你不必擔(dān)心,該來的總會來,非人力可為。”沒什么可難過的,從嫁進定國公府她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這世上的許多事,哪怕貴為九五之尊都無可奈何,她又何必執(zhí)念這些。她與那幾個妯娌孤獨一人不同!她們生前孤寂,身后再尊貴的喪儀也只能由外人操持,身后再多的榮光也只能歸于天地。但她不同!哪怕兒孫都走了,她還有女兒,還有從小養(yǎng)在膝下的外孫女,她不會孤獨終老。人只要還有希望,就不會絕望。“圓姐兒,你別怕,外祖母會努力活著,會看著你十里紅妝的出嫁,看著你生兒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