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和王小力相約到學(xué)校附近的一個大排檔喝酒,喝完后又提著酒來到了滹沱河邊。
“力子,如果把地球比作一個饅頭,你說我們?nèi)祟愂遣皇丘z頭餿掉時上面的霉菌呀?”我把喝完的啤酒罐,使勁的扔向夜空。從罐中灑落的幾滴啤酒,在路燈下閃耀如天邊的繁星,然后消失在草地上。
“別那么悲觀,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咳咳咳,口誤啊。我重新說,別那么悲觀,一點(diǎn)小病而已,又不影響你喝酒?!蓖跣×Υ蛑?,坐在草地上,胳膊支在膝蓋上,右手五指向下抓著啤酒罐,來回?fù)u晃著。忽然挪了挪屁股,把頭放在我耳邊。“高敏真跟你拜拜了?”一臉的八卦相。
“滾!”我抖了抖肩膀,把他的腦袋頂?shù)揭贿吶ァ!芭尽钡卮蜷_另一罐啤酒,使勁的和他的啤酒罐撞在一起,“干了!”我左手扶著身后的草地,仰頭一氣喝干。他嘆了一口氣,默默的搖了搖頭,喝完啤酒后把罐瞄了下準(zhǔn)兒,向身邊的垃圾桶投去,空啤酒罐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正好進(jìn)入垃圾桶。但垃圾桶的旁邊卻有著很多他之前沒有投進(jìn)去的空罐。
“正中靶心,你就等好吧,沒有我王小力干不了的事兒?!笨吹阶约撼晒Φ娜舆M(jìn)垃圾箱,雙手來回拍著。
“你別亂來啊,”我警告著,“少摻和?!?p> 隨著酒箱里的啤酒越來越少,我們也越來越放肆。小力搖搖晃晃站起來,走進(jìn)遠(yuǎn)點(diǎn)的林子旁,旁若無人的解開褲子撒尿。撒著還站不穩(wěn),后退的時候踩在酒瓶上,摔倒在地,嘴里咒罵著:“誰他媽扔的瓶子,害老子尿褲子?!?p> “你老子扔的!”聽到他罵我,我回罵道。
他彎下腰索索了半天,回來說:“數(shù)半天才數(shù)清楚,你比我還多喝兩罐,我得喝回來。”說完就開始喝起來。
說起來真是悲催,我和王小力馬上大學(xué)畢業(yè),自從我生病之后,很多朋友都越來越疏遠(yuǎn)。這種情況也是因為我自認(rèn)為自己生病了,帶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這種自卑中的自傲不是誰都能承受的。女朋友高敏一點(diǎn)點(diǎn)的舉止都被我視為“把柄”,反正沒有明確的未來,不如分開算了,圖一個清靜。但情緒低落中的分手震蕩,尤其讓我難受。幸虧有個沒心沒肺的好朋友,不至于讓我在斗室中封閉抑郁。
頭疼,清晨已經(jīng)與我無緣,手機(jī)顯示10:20,剛剛睜開眼就感到撕裂般的疼痛。我記得我買的啤酒挺貴的呀,怎么這么頭疼?感覺肚子里空空的,卻又來回顛倒扭動,難受的很。
手機(jī)嗡了一下,小力微信:趕緊穿上褲子,帶上領(lǐng)帶,速到人民公園雕塑下。我回:干嘛?小力速回:別問,別后悔,速度?。?!
看著三個感嘆號,我想起了昨晚上他的話,二話不說,馬上忙亂起來。
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到公園“奔馬”塑像下那熟悉的倩影,夢里千百回見到,生活里卻愛恨兩難的人兒。她看到我過來,就輕輕的迎上來,眼睛如一汪深潭,瑩瑩的閃著淚光。情不自禁的把她攬入懷中,她溫順著,竟嚶嚶哭起來。忽然間,我怎么感覺怪怪的,心里莫名有了一種很難受,很焦躁的感覺。當(dāng)我下意識看向雕像,發(fā)現(xiàn)力子正在怪笑著沖我伸出雙手,兩個拇指相對點(diǎn)著。
“怎么哭了?”我端詳著她姣好的面容。
“噢,沒什么,就是好些日子沒見你了?!彼萑怀槠?p> “走走?”我試探著問。
“走走吧?!?p> 從雕像開始走,圍著偌大的公園走了半個小時,期間竟然只說了三句話。還是關(guān)于天氣,吃飯和穿衣的。這是怎么了?
她的目光游移不定,我拉她的手時,她很是溫順。但是我卻感覺不到她的力量,我但凡一松,她的手就自然的松開了。
我越來越感覺到她眉宇間有著一種以前沒見過的陌生,我試探著問道:“我聽說科學(xué)家只要把一種魚腦中的一部分區(qū)域去除,就可以大幅度的增加魚的壽命?!?p> “???……哦?!笨粗谋砬?,好像有一小部電影從她眉心飄過。
這下我是清晰的明白,這次她能過來已經(jīng)不是剛開始對我放不下了??磥砬闆r有了變化,起碼對我應(yīng)該是只剩下同情了吧,我們之間的愛情應(yīng)該是西風(fēng)凋碧樹了吧。越想越生氣,我愛的人就這么離我而去了,而我連生命都搖搖欲墜了,一種悲愴從心底里發(fā)出。我大怒道:
“你這是跑來可憐我的吧?前天我們不是已經(jīng)都分手了嗎?現(xiàn)在跑來干什么?”
她怔怔的望著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狗咬呂洞賓的意味。不要問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可以確定,而且,她后退了一步。
“都他媽滾蛋吧,是不是力子跟你說什么了?別再在這里假惺惺的了,老子還不需要可憐?!闭f完,我轉(zhuǎn)過身,憤憤的大步走開。
還沒有走到公園東門,力子追上我,“咋地了?咋地了?”
“讓你別管,就特么狗拿耗子?!蔽野崖曊{(diào)直接飆到最高。力子呆呆得看著遠(yuǎn)處漸漸走遠(yuǎn)的身影,搖了搖頭。
“我他媽就是生病了,誰也別來可憐我,讓我自生自滅。老子二十年后還是一條……”聲嘶力竭中我滿目淚水,忽然身體好像被掏空了,五臟六腑又糾結(jié)了在一起扭著、扭著。感覺腦子像是要爆裂的疼痛,一團(tuán)混沌中忽然感覺腦子中好像喝酒那晚的夜空般清晰,疼痛的點(diǎn)就在中心,所有的明亮的似星星般圍繞痛點(di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別這么激動,別這么激動,又辦了囧事了……”耳邊的聲音漸漸消失,只留下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身體也已經(jīng)感受不到了,那就努力去尋找高敏的那道身影,也算是一種慰藉吧。說來奇怪,腦子中竟然沒有她的影像。就是剛才剛剛分開她穿什么衣服都竟然沒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印象了。那就什么也不用想了吧……
意識慢慢回來,聽到有人說話,但是總像是空谷傳音,不知道是說得是什么。
越不知道越用力,終于聽清楚了。
“你弟弟的病在世界上都很罕見,本來顱內(nèi)情況就很復(fù)雜多變。這次發(fā)作很可能成為植物人,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
“嗚……嗚……,醫(yī)……生,就……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我知道應(yīng)該是姐姐和醫(yī)生在對話,努力的動了動手指。
“醒了,醒了,你終于醒了,可嚇?biāo)牢伊恕!苯憬憬辜钡穆曇粼诙呿懫稹S致劦搅耸煜さ膩硖K水味道,慢慢睜開眼,厭惡的白色充斥了視野,一看就是白求恩醫(yī)院。
姐姐面容憔悴,滿臉淚水。但是看到她穿了件紅色的毛衣,讓我好受了很多。
“我睡了多久?”
姐姐把眼睛看向鞋子,把我的右手緊緊握住,抑制住抽泣,盡所能的調(diào)整語氣,溫柔地說:“沒多久,兩天多點(diǎn)。你好好聽話,別亂想,按時吃藥,會好的?!闭f完,溫柔的聲音已然顫抖,趕緊扭過身子,背對著我,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動。
我用左手把右手拇指上的夾子去掉,把右手放在姐姐的背上。
“姐,別告訴爸媽。也不用瞞我,我都知道,我查閱了相關(guān)的資料。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垮的。咱們認(rèn)識二十多年了,我覺得這輩子也算對的起自己了。”本來想開個玩笑,安慰下姐姐,但心情卻開始落到最低點(diǎn)。一種悲愴,讓我也說不下去了。
姐姐扭過身,撲倒我身上,嗚嗚的哭起來。
“哭什么哭,這不是還沒死呢嗎?”王小力的聲音響起來。手里拎著的塑料袋一下撇到床頭柜上。
“老何,感覺怎么樣?前天像拖死狗似的才把你拖了二十米。要不是為了能讓救護(hù)車早點(diǎn)把你送這兒,我才懶得拖你呢?!蓖跣×ο袷锹唤?jīng)心的說著。
“對不起,那天我那么說,別怪我?!蔽艺\懇的向他道歉。
“屁,哪兒跟哪兒呀?!蓖跣×φf是這樣說,還是過來狠狠的拍了下我的肩,然后用右手使勁的捏了捏我的肩頭。難得鄭重起來的眼睛凝視著我說:“別想那么多,有一分鐘我們就好好地活那一分鐘,想多了都是屁?!?p> “老姐,你現(xiàn)在滋潤了,孩子也上高中了。老公也讓你打跑了,自己工作還那么輕松,想干嘛就干嘛,羨慕啊……”他戲謔的對姐姐說道。姐姐也被他的氣場感染到,伸手去打他。他卻順勢和我并排躺下,病床雖然很窄,他也只是半個身子在床邊,那半個身子還空著呢。他看著天花板,雙手交叉枕在頭下。
“老何,還記得喝酒那天你說的那句話嗎?”
“哪句?”
“饅頭那句。”
“哦,如果把地球比作一個饅頭,人類就是饅頭餿掉時上面的霉菌?!?p> 王小力可能是要掉下去了,也就不在繼續(xù)這個姿勢,翻身而起,右手拍拍我的枕頭說:“對,就是這一句,如果我們?nèi)祟愂敲咕?,那為了饅頭,我們是不是就不應(yīng)該存在,每個人的死去就是對饅頭的寬恕了?!?p> 姐姐長大了嘴巴,“這是你想起來的話?”目光指向我。
“我瞎想的,有時候就會胡思亂想。”奇怪,王小力一來,什么悲痛呀,難過呀,煽情類的東西全部煙消云散,只剩下了無厘頭。難道這個無厘頭才是世間真正的哲學(xué)?
“嗯,”姐姐沉思道,“這個比喻還真是有點(diǎn)道理?!畽M看成嶺側(cè)成峰’,那要這么推理下去的話,宇宙中的文明是不是就可以說是整個世界的腫瘤了,因為文明的影響使宇宙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而這種變化就造成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蝴蝶效應(yīng)。物質(zhì)守恒定律因為人類文明的影響……”姐姐聲音逐漸地減小。
“哎哎哎——我說老姐,剛說你工作輕松,你怎么還真隨處研究呀。打住,打住?!蓖跣×ψ笫中厍捌脚e,右手豎起,頂在左手當(dāng)中,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然后轉(zhuǎn)過床去拿塑料袋,聞了聞?wù)f道:“別管什么宇宙了,填填咱的胃吧?!庇秩コ閷侠镎铱曜?。
姐姐伸過頭來,看到是豬頭肉,一巴掌打在力子的脖子上:“買東西也不想想,他能吃這種富含嘌呤的東東嗎?”
“咋了?中風(fēng)?哎呀,我這腦子,欠考慮,欠考慮。”奇怪的是他一邊自責(zé),一邊還滿面笑容,一副中獎的架勢。還偷偷得拍拍右邊口袋,竟然掏出了一瓶二鍋頭。誰往醫(yī)院送豬頭肉和二鍋頭呀?
我照準(zhǔn)他大腿一巴掌用力拍下去,“你故意的吧,故意買我不能吃的東西,還故意在我面前吃。你不知道老子最愛的就是這一口兒?”
“嗯嗯……”這小子早塞了一嘴,跑到離床兩米的地方,一個勁的做鬼臉。姐姐見我夠不著他,也沒好氣的一腳踢在他屁股上。
他一蹦老高,夸張的喊:“各給(姐弟)俺(聯(lián))手,噶(打)不過,鵝(我)跑?!弊詈笠粋€字,把一塊肉噴了出來。在“昂(浪)費(fèi)呀可洗(恥)”聲中,他含著肉跑出病房。
我們姐弟倆相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