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星歷十三年,仲夏。
黃泉海最北邊的沁水河谷,長滿了有布滿尖刺的皂莢樹,被腐臭浸染的沁水向北奔騰而去。昏黃的天空中五百個天人已經(jīng)盤旋了七日,他們是失去雙腳的雄鷹,永不停歇,不知疲倦的盤旋著。
位于河谷最高處的山崖上,一只金翅大鵬鳥滴溜溜轉(zhuǎn)著眼睛,審視著河谷內(nèi)的一舉一動。當太陽最后一抹余暉消失在地平線上,金翅鳥振臂嘶鳴,俯沖而下,那五百個天人以隊列的形式跟隨而去,漆黑的沁水河谷內(nèi)一頭小山般健碩的公牛從河床下破土而出,口中噴射出灼人的毒霧,瞬間滿河谷的皂莢樹被點燃,河水沸騰如巖漿奔涌、天空被毒焰映得通紅,方圓十里內(nèi)的每一寸土地和空間都帶著劇毒,尋常生靈踏入必將渾身潰爛暴斃而亡。
這場戰(zhàn)爭以金翅鳥扎入公牛的獨眼而告終,隨著公牛轟然倒下,守衛(wèi)著黃泉海北方的立柱也隨即坍塌。
五百名天人戰(zhàn)士僅有八人幸存,他們相互攙扶注視著公牛的尸體,這座山般的尸體在清晨第一抹陽光的照耀下翻出淡淡金光,一雙金色的翅膀穿脊而出,陽光照在他滿是血污的臉上,紫色的眼眸閃著光亮,他朗聲說道:“偉大的勇士們,今日的勝利屬于天人,今后這個世代也必將屬于天人!”
千連城幽暗的禁室內(nèi),紫衣皇后猛然睜開眼睛,美麗的瞳孔瞪得渾圓,驚恐在她蒼白的臉上蔓延開來,隨著鼻翼有節(jié)奏的微微開合,鮮紅的血淚從眼角流出,順著那消瘦蒼白的臉頰緩緩落下。
“魂魄歸來,黃泉不寧。他死了,我們的兄弟,守護北方的長老,被那該死的高崇殺死了?!鄙G镟钸吨氖衷诘厣喜煌C髦?,在繪有黃泉大陣的地上慌亂地摸索著,地上鋪滿了算籌,她隨手撿起一支,摸著上面的數(shù)字,很快又驚恐的將它扔到一旁,又拾起一支,指尖觸及著上面深淺不一的刻痕,又扔在一旁。她機械性的一遍遍重復(fù)著這個動作,任由血淚從眼眶中流出,一滴滴落在地上,浸染著黃泉大陣。
“秋秋,你冷靜點?!币粋€聲音從虛空中傳來,伴隨著一道昏黃的光,一只溫柔的手覆住了桑秋伸向算籌的手。
桑秋抬起頭,朱唇微啟:“他死了,十長老之一的蜚被天人殺死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感覺到我們冥府的力量在衰弱,我的力量在流失……”她攤開纖長蒼白的手覆住臉,聲音顫抖,“我們十位血氣相通,他被殺的畫面一遍遍在我眼前浮現(xiàn),我能感受到他死去時的痛苦,那個擁有金色雙翼的天人,貫穿他身體時,肉體被撕裂的痛楚……高崇!!我要殺了你!”
桑秋那雙滴著血的眼睛從指縫間窺出,像具死去多年的尸體,毫無生氣:“宴歌,你不怕嗎?!?p> 她的對面那個青年依舊面帶微笑,蹲在地上溫柔地平視著她,周身散發(fā)著黃泉海那昏黃的光,映在桑秋常年不見太陽的蒼白面龐上,竟折射出一種凄厲婉轉(zhuǎn)的美來。
“也對,你不會痛,也感受不到他生命消逝時的絕望,你只是這千連城中的閑散貴人而已?!鄙G锕蜃诘厣希譄o力地垂下。
步宴歌伸出手,輕輕拂過桑秋臉上的血淚,他的聲音很溫柔,像軟綿綿的泡沫漂在無盡的海上:“秋秋,不要怕,無論今后發(fā)生什么我都會保護你的。”話音在空蕩的禁室里回蕩,而散發(fā)著溫柔光輝的步宴歌卻如同泡沫般消散在空蕩蕩的禁室之中。
從黃泉海西海岸再往西邊行進三百公里,樹木逐漸變?yōu)楣嗄?,再繼續(xù)西行連灌木被荒草替代,在草原與戈壁的深處,日暮高遠的狂沙中矗立著羅格族最宏偉的都城洪流城。
大祭司睜開雙眼,喃喃道:“北方立柱倒塌,黃泉海的大陣松動了?!?p> 城西十公里處的戈壁中,十數(shù)人圍聚在一處新搭建的高臺前。此高臺莫約在一年前由大祭司下令秘密動工,仿造上古招魂臺樣式所建,四角各筑有一頭青牛,三面環(huán)壁上各繪制有羅格族、天人、冥府三族景象,祥云薈萃,如夢似幻,簇擁著一條十八級臺階,預(yù)示著通過此道可以連同天地,可召魂魄歸來兮。
時近正午,已過不惑之年的羅格族王君風琮明攙扶著垂垂老矣的大祭司走向招魂臺,一路上他深眉緊鎖,似有萬千言語要傾吐而出,卻生生憋了回去。神道不長,當王君將大祭司送上第一級臺階時,他終忍不住小聲問道:“長老,此事真當如此嗎?”
年邁的大祭司并未回頭,他的聲音很是低沉,低沉到只有身旁的風琮明可以聽見:“王上,此乃神諭,不可違?!闭f罷便遵循祭祀之儀逐級叩拜而上,祭典的樂曲隨即響起,淹沒了王君的話語。
大漠戈壁的風無情的吹皺了王君的臉,他目光緊盯著祭壇最高處的那個人,此人正是他的王弟,羅格族第一大勇士。此時的事情皆因大祭司三年來頻繁做的一個夢而起,夢中神諭需祭出羅格族最之勇士,方可讓勇武如同的滄夢皇帝般的天神降臨羅格族,至此羅格族可興。當聽到此言,整個王庭為之震動,而反對聲尤甚,用大勇士換虛無縹緲之尊神,著實不靠譜,但大勇士本人卻堅定非常,他和大祭司二人力排眾議,才促成此事。如今祭臺已起,儀式正行,眾人心中依舊猶疑不決,只有大勇士神情堅定地凝視著王城方向,堅實的肉體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恍如天神。
風琮明被他身上那股為羅格族舍身的大義感動,長嘆一聲,拜服在地,場內(nèi)眾人見王上行此大禮,紛紛同行此禮。此禮是君王臣民對大勇士表達的最崇高的禮贊,是對其將要遠行的送別,也是對將要降臨之尊神的恭迎。
當禮樂停止,場內(nèi)變得死一般的寂靜,只隱隱聽見一女子啜泣聲,此聲由小漸大,最終化為撕心裂肺的痛哭之聲,哭聲陣陣如破冰江水,無人不為之感念。
風琮明扶起哭倒在地的女人,他帶著極大的深情,真切說道:“感謝夫人為我羅格族付出一切?!?p> 女人啜泣著掩住面頰,悲傷使淚水不停地流下,她的雙肩也因悲傷而不住顫抖,悲傷使她無法應(yīng)答君王的關(guān)心。一雙不算纖細,但十分溫柔的手放在她的肩頭,輕聲安慰道:“嬸娘,小叔他吉人自有天相,待神君助我們消滅了冥府,自然可將他迎回?!?p> 聽到這份溫柔撫慰,比王君的褒獎更戳中她的內(nèi)心,女人慌忙轉(zhuǎn)身,將頭整個埋入身后這個紅衣少女的懷抱中,小聲啜啜道:“可以嗎?可能嗎?”
紅衣少女并未再言語什么,她輕輕擁抱著嬸娘,目光卻越過了哭泣的婦人,無言的父王,蒼老的大祭司,堅定著落在高高的祭臺之上,羅格族昔日的榮光,最強的戰(zhàn)士,她的小叔,正隨著大祭司蒼白的吟唱身形慢慢消失在正午的烈陽之下。
“玄鳥軺車乘風來,蒼茫沉浮余生渺,浩浩天穹,神予歸來,窮極兮,召吾之德,順天而生,祭吾勇士,祈神臨兮~”
茫茫戈壁上,只有大祭司的吟唱聲慢慢縈繞,風白玉表面堅定,但內(nèi)心和嬸娘以及在場的每一個人相同,充滿了困惑,就因為大祭司這一年來頻繁做的神諭之夢,要用羅格族最強的勇士去換取所謂的神君,這樣真的能在三族紛爭中,讓看似弱小的羅格族走向偉大,成為大地的主人嗎?雖抱著如此的困惑,但她并不能表現(xiàn)出來,作為羅格族的公主,她知道自己應(yīng)當比所有人都更加堅定。
隨著正午的陽光升至頂空,勇士徹底消失在祭臺之上,年邁的大祭司停止了吟唱,十數(shù)雙眼睛都緊盯著祭臺,連眨眼都不敢眨,在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空氣也凝固起來,焦灼的氣流伴隨著正午的熱氣在人群間流淌,這一秒的時間很長,伴隨著嬸娘從風白玉懷中微微探向祭臺的眼神,被拉扯成永恒。
當汗水從王君的額角流下,汗珠離開下巴的那一瞬間,嬸娘瘋也似的推開風白玉,撲倒在祭臺的青石階前,空蕩的大漠戈壁上,除了喧囂的風聲,只剩下這個女人痛徹天地的哭嚎:“悲乎!夫君去也!”
女人的哭嚎讓站在數(shù)十米外護衛(wèi)將領(lǐng)也為之動容,流云隊長嘆一聲道:“也是苦了這位夫人,年紀輕輕就要守了寡,也不知那所謂之尊神是何種人?!边@流云隊長所轄部隊負責暗殺、間諜等秘密活動,雖已隊長自稱,但實則位列上將軍。
他剛剛的低語只有身后的圖南聽得真切,圖南身材高大猶如一頭公牛,和身材瘦小的流云形成鮮明的對比。圖南低語道:“隊長放心,之后這位夫人的一舉一動,我會命人看好。”
“唉?你看,那臺子上似有異動?!绷髟撇[起眼睛,細細打量著。
此時的祭臺上正有無數(shù)肉眼難以觀察的微小顆粒慢慢聚集成人形,正午的烈陽下,身材高挑消瘦的男人逐漸拼接而成,他逆光而生,帶著無限的溫暖和撫慰人心的力量,臺下眾人在逆光的陰影中看見一雙美麗的蓮花眼燦然綻開。
大祭司將顫抖的雙手高舉過頭頂,大呼道:“神君歸來!”
招魂臺下眾人皆舉臂高呼:“恭迎神君!神君萬歲!”呼聲綿延不絕,帶著無盡的激動和深深不安,就連剛喪夫的婦人也眼含熱淚的呼喊著:“恭迎神君!神君萬歲!”
神君面對羅格族最高權(quán)力者們的跪拜無動于衷,他緩緩伸出手,輕聲喝道:“玄鳴。”
黑色的光在他手上匯聚,凝成三尺劍鋒,隨即在會場上方天空被撕裂開來,露出一片浩瀚的星空,整個會場被黑夜所籠罩,在場所有人都驚恐地抬起頭,緊盯著立于祭臺之上的男人。
神君又輕呼一聲:“玄鳴?!边@聲音落下,頭頂?shù)鸟沸蔷従忁D(zhuǎn)動起來,抖落的點點星光匯聚成一條蜿蜒的綢帶,從天空落下,浸入云層,落在那柄劍鋒之上。當星星的碎屑全部融入黑色長劍后,那劍身顯得更加厚重深沉,這份黑色似能吞噬一切。離它最近的大祭司感到周身一陣寒意,渾身顫抖著匍匐在地,卻因恐懼而喉嚨里吐不出一個字來。
此時神君的目光從玄鳴劍上離開,審視著腳下?lián)涞沟氖當?shù)位身著華麗的羅格族權(quán)貴們,他閉上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黑夜慢慢消散,正午的陽光又重新回到了頭頂,沐浴在溫暖的日光下,眾人如同獲得了新生的救贖。
風白玉攙扶起情緒激動的嬸娘,她的目光掃過祭臺上的神君,輕聲對婦人說道:“小嬸,我讓人送您回家,這里我還有些事要處理?!?p> 以大祭司為首的神殿是最先跳出來要來照看神君,但若將其與之,神君必被束之高閣。但若迎入朝中,必將引起朝野震動,隨之而來的就是另外兩族的覬覦。人王風琮明思來想去,還是將這個重擔交給了嫡長女風白玉,此女在王族中頗有威望,在年輕一輩中能力超群,不但詩書具精,騎射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幼年時她常年隨著父親出入軍中,故也結(jié)識了不少好友,同時大祭司對她也贊賞有加,稱其是天佑之神女,幾次都欲將她留在神殿。正因為這風白玉能夠很好的調(diào)和王族、軍隊和祭司的關(guān)系,平時與各方要員聯(lián)絡(luò)方便,故將這花大價錢迎來的神君交與來這位年輕女子。
風白玉明白父親的思慮,在迎來神君后,便將其秘密安置在洪流城南郊的芷陽離宮。此處位于戈壁上難得一見的綠洲內(nèi),在山陰處雕刻出亭臺樓閣,一汪清泉在不大的庭院里縈繞而過,先王仙逝后便封存不用,只有老內(nèi)侍一人負責此地的維護。隨著神君的到來,安靜了許多年的芷陽離宮又再次熱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