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際城里已是后半夜,街道上已經(jīng)有零星的商販推著車開始出攤,早起的人們開始生活,熱騰騰的氣從煙囪里飄出,帶著厚重的水汽,還夾雜著半分晨露的味道。再過一個時辰太陽就要從更東邊的無惑海中升起,溫暖的陽光將驅(qū)散籠罩在大地上的淡淡薄霧,陽光會像歷史上的每一天中一樣照耀著大地,無論身處何方,只要還在這片土地上就能蒙受太陽女神的賜福,得到或喜或悲的一天。
柳長甫在冬官府門口已經(jīng)站了一夜,他手里捏著張羊皮卷軸,踱著步子來來回回的走著,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情。
他看向西方的天空,月亮已經(jīng)西陲,算上時辰,前去千連城的人此刻應(yīng)該在黃泉海的東岸登陸了,要不了多久他們就該回到云際城中了。
“雪螟,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你再不開門,我可就硬闖啦!”
說著他就擺出了架勢,綠色的光縈繞在掌心,只要稍加用力,冬官府厚重的大門就會像張紙被輕易撕開。
也許是迫于壓力厚重的大門打開了,老嫗探出頭來。
“柳大人還是請回吧,冬官大人說了,天亮前他是不會見您的。”
“嬤嬤,我長甫從不求人,今日就當(dāng)我懇請你放我進(jìn)去吧?!?p> 老嫗并未理會他的禮貌,拉著厚重的府門又要關(guān)上,一雙手快如閃電死死扣住門邊。
“柳大人小心,不要傷了自己。”老嫗停下了關(guān)門的動作,面露和藹。
“多謝嬤嬤關(guān)心?!?p> 說罷柳長甫將半個身子擠進(jìn)了府中,老嫗擋在身前不退讓分毫。
他的臉上還堆著虛情假意的微笑,嘴里卻吐出冷冷的話語:“嬤嬤,你莫不是故意不讓我進(jìn)去吧?”
“借老身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吶?!?p> “最好如此?!?p> 柳長甫一巴掌將老嫗推開,振翅一飛就沖進(jìn)了冬官府,那老嫗只是個普通的羅格婦人,在地上滾了兩圈后吃力的爬起來,提著雙笨重的腿追在后面,嘴里還不停喊著。
“柳大人別沖動,惹惱了雪螟大人可不是鬧著玩的?!?p> 老嫗說的話他并沒有放在心上,這雪螟年歲很長,現(xiàn)存最年長的天人都不知雪螟是何時出生,一千兩百年前因為些事情毀了容貌后,他就不問政事,只負(fù)責(zé)自己管轄的農(nóng)墾、工程和水利事宜,人也變得格外雌雄莫辨,柳長甫從內(nèi)心深處是討厭他的,甚至有些看不起,一個強(qiáng)大的天人怎會因毀了容貌而變得如此陰鷙,像是個夾在陰陽間的怪胎。
柳長甫手握羊皮卷一路飛進(jìn)內(nèi)宅,偌大冬官府里設(shè)有殿宇三座,房舍進(jìn)百間,大小花園點綴其間,更有戲臺六七座和一座占星樓,但整個府邸空空蕩蕩,沒有一絲活物的氣息,除了身后吭哧吭哧追趕的老嫗,似乎沒有別人。
最終他在一處亮著燈屋前落下,這只是跨院里的一間屋舍,看起來更像是老嫗的住所,但從屋內(nèi)飄出的沉香味和門口的一串鑲金風(fēng)鈴訴說著主人的尊貴和品味。
“雪螟,我是柳長甫,今夜前來有要事相商,如有打擾,還望海涵?!?p> 他沖著屋內(nèi)鞠了一躬,禮數(shù)上還算周全。
片刻后屋內(nèi)傳來聲悠悠地回答,可又似爬蟲從身后貓進(jìn),柳長甫本能地回過頭,身后只有空蕩蕩的小院。
那分不清男女的聲音說道:“若是為了高崇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就可以?!?p> “確實是為他而來,既然你知道,我就不廢話了。”柳長甫抬起手,將握在手上的羊皮卷高高舉起,那張用高山羊的新生幼崽制成的卷軸在月光下微微舒展開來,好似一朵緩緩綻放的花朵。
柳長甫沒有說話,他知道屋內(nèi)的人可以感知到發(fā)生的事情,言語有時候就是這般多余,要做的只有等待。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門開了。一張滿是膿皰的臉探出門來,他佝僂著背,瀑布般的漆黑長發(fā)流淌在后背,翅膀耷拉著,看上去十分憔悴,甚至出現(xiàn)了絲蒼老的意味,這個狀態(tài)在永葆青春的天人中是難以想象的。
“在這,簽上你的名字,我就可以把高崇就地正法了。”見雪螟出來了,柳長甫臉上溢著藏不住的笑容。
“非要我簽嗎?我怕璠珠會怪罪我?!币蠹t的小嘴在滿是腫脹膿皰的臉上一開一合,發(fā)出雌雄莫辨的聲音。
此刻天光微亮,再過半時辰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前往千連城的人們就要歸來,那時帶來的變數(shù)難以預(yù)料,柳長甫洋溢著笑容的臉微微收了下去,帶著半份不耐煩的神色。
“璠珠已經(jīng)歸于天空樹,浸入母體之人無法再怪罪任何人,你的仇怨只能去尋那施暴的冥府人去了?!?p> “冥府人嗎?”
雪螟的語氣中有著絲猶豫,他抬起纖嫩的小手緩緩伸向那張羊皮卷,只要輕輕這么一劃,在上面簽上名字就代表了僅存的五名元老中有三名認(rèn)同了高崇有罪,這半年來柳長甫幸苦的鋪排有了成效,那可憐的金翅鳥兒就會像一只雞被架在火上炙烤,最終落得個無影無蹤。
見眼前這個面目膿瘡的人陷入猶豫,柳長甫敦促道:“冥府人殺了璠珠,毀了凈雉,也傷了你的面目。”
那只伸向羊皮卷的手發(fā)出了輕微的顫抖,他喃喃道:“你怎么提起了那個低賤的名字,這個名字有一千多年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耳朵里了,就因為她我的面目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也是因為她璠珠還和我不再與我相親?!?p> 凈雉,一個落魄的天人女子,她沒有名字,只因為做著清掃街道的工作,被人們稱為凈雉,而這個低賤的名字在一千兩百年前的天人之國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因為勾起了往事,那張滿是膿瘡的臉變得扭曲起來,樣子更加的丑陋了,而從兩條細(xì)縫樣的眼睛里擠出幾滴淚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尖聲叫嚷道:“高崇當(dāng)真是凈雉的孩子!?”
“有七八成的把握?!?p> “不應(yīng)該啊,我們天人怎么能夠生育,就算有孩子也應(yīng)該是璠珠的,也可能是我的……不對,我們天人不能生育,你在騙我!”
“天人和天人自然無法生育。”
“天人和羅格人也不能生育!”雪螟嘶吼著。
尖銳的聲音戛然而止,丑陋的臉龐仿佛被石化般停在當(dāng)場,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凈雉那張并不出挑的面容和瘦弱的身軀,那具軀體被一層層剝?nèi)ヒ律溃鄺l條如同一根搟面杖,那雙眼睛閃著不會熄滅的火光直直望著他,哪怕這個女人已經(jīng)死去了一千兩百年,但回想起那雙眼睛,依然讓他感到渾身顫栗。
那是個雪夜,云際城難得下雪的日子,雪螟沖進(jìn)星宮......可那兩雙眼睛帶著復(fù)雜的目光看著他。那夜,大雪紛飛,街道上沒有一個人,雪螟拖著一絲不掛的凈雉在無人的街道上走著,那具纖弱的軀體被凍得發(fā)紅,竟讓他生出一絲憐愛來,而這份稀薄的憐愛卻讓那個低賤的天人少女遭受了侵犯,當(dāng)然這種侵犯在天人中并沒有什么大不了,可能就像在街頭吵了個嘴。可凈雉不同,被壓在身下的時候,那雙眼眼睛里噴射出灼熱的目光,帶著仇恨和屈辱,讓雪螟一瞬間有想要摳進(jìn)她的眼窩,將那雙閃著光的眼珠摳出來,這個眼珠子肯定帶著灼人的熱浪和狂舞,放在手心里會像一顆跳動的心臟,噗噗的彈跳著。
他最終忍住了沒有戳瞎少女的眼睛,但掄起膀子毫不留情的抽了兩巴掌,干瘦的臉上頓時浮現(xiàn)出兩塊紅紅的巴掌印子。
熱辣的臉頰、殘破的身軀并沒有澆滅凈雉眼里的光,她依然帶著仇恨和不屈直勾勾的盯著雪螟。
直到某個深夜,她再次被壓在身下時,將事先藏在嘴里的毒囊咬破,毒液順著嘴唇和喉嚨,沿著食道浸入雪螟的腹中,炙熱的毒液噴灑在雪螟的臉上。事后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來,但聲音被毀,容貌也變得丑陋不堪,從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見到凈雉。
柳長甫的聲音打斷了雪螟的回憶。
“你很恨凈雉吧,是她把你害成這個樣子,高崇就是她和那些骯臟的冥府人的孩子,帶著深重的罪孽和詛咒,他會毀了我們的家園,使我們失去雙翅,失去永生的能力,最終淪落為連羅格人都不如的低賤生物。在羊皮卷上簽上你的名字,只要簽上了,天牢內(nèi)的刑罰就會開啟,他就會連渣都不剩,就像……”
“就像當(dāng)年的凈雉一樣?!表樦L甫的話,雪螟喃喃說著。
忽然他一巴掌拍飛了面前囂張的柳長甫,將那羊皮卷重重的摔了出去,振翅飛出了院落。
柳長甫從地上爬起來時,雪螟已經(jīng)是天上的一個點,在東方微弱的晨光中,向著大理寺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