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的北方，圣誕節(jié)這天大雪紛飛，校園里正是銀裝素裹，窗口望去，迷蒙的天空中仿佛可見圣尼古拉斯駕馭的鹿拉雪橇轉瞬即逝，讓人在無聊中隨意的遐想。

　　這里只留下他一個人，因為她回家鄉(xiāng)城市了，說好了晚課點名前才能回來。

　　百無聊賴時的思念，像小木棍上端的棉花糖，愈是繾綣，愈是濃郁，這讓他興趣索然，連最喜愛的桌球都望而無味，認可躲在寢室獨自吸煙，傻瓜一樣的呆滯失神。

　　臨近中午時分，他覺得是時候開始行動了。

　　扎好她親手編織的毛線圍脖，穿上淺藍色的羽絨服，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又看，覺得還算滿意，就是兜里僅有的她留下的十元錢讓他略感不踏實。

　　校園外的城市上空因為飄滿雪花愈發(fā)顯得灰蒙迷離，不遠處的樓廈林立，輪廓更迭隱現(xiàn)，一如邂逅的海市蜃樓，游離感油然而生，一時讓人倍感落寞。

　　這里是這個城市的邊緣，街路上人跡罕見，落雪涌積成整塊的白色絨毯，蔓延于街路與綠化地的間隙，水墨畫一樣的陰韻彌散。他翻戴好羽絨服的帽子，拉緊了領口，將雙手插進兜里，盡量避開深冬的凜冽寒氣，一個人安靜的站在路邊等170路小客。

　　從這里到紅旗街，客車要行駛40分鐘左右，途徑紅旗街公鐵立交橋。

　　姍姍來遲的小客里乘客并不多，賣票的大姐在每一次站點都要司機多等一會，并半開車窗四處張望，遇到零星疑似乘客的路人還要喊上幾句“170，170，紅旗街方向，馬上走了啊，乘車的快跑幾步，哎，快跑幾步嘍！”，直到發(fā)現(xiàn)只是路人，才不情愿的告訴司機緩慢起步。

　　他買了票坐下，小心的揣好剩下的九元錢，無聊的望著車外逐漸多起來的行人和漸露繁榮的城市。

　　接近公鐵立交橋的時候，車里的乘客已經滿座了，座位中間的過道上也擠滿了人，大都努力的抓著頭上的欄桿，隨著客車的起起停停而搖擺。

　　就在上橋前的那站，上來的乘客中有個皮膚慘白鼻子筆挺的年青外國人，一手抓著背包，一手勾住欄桿依靠在車門邊。

　　賣票的大姐皺著眉向他喊，大兄弟，外國大兄弟，往里走，里邊有地方，一會還要上人，別堵門。

　　年青的外國人，向車后面密密的站客望了望，用生硬的語調說著中文，哪還有地方，都站滿了啊？

　　有的，你擠擠就好了。

　　賣票大姐邊說，邊過來推年青外國人幫他擠進人群。然后移回門口時小聲嘟囔，老外不是都有錢嗎，怎么還擠小客？

　　外國農民吧！

　　坐在發(fā)動機蓋子上的一個中年大叔打趣的說到，這引得車前部的乘客一時都輕笑起來。

　　他有些尷尬，不好意思的望向年青外國人，這外國人正無奈的聳聳肩，遇到他的目光后，友善的笑了下，然后回頭向那個大叔笨拙生硬的說，我還真是農民老外。

　　說完，年青外國人自己也忍不住爽朗的哈哈笑了起來。

　　一車的人被逗樂了，連司機都在觀后鏡里感興趣的找著外國年青人看。

　　他也跟著開心的笑了。

　　紅旗街公鐵立交橋，是全省規(guī)模最龐大、線路最復雜的綜合性橋體，四道雙向客運貨運鐵路由橋體的中間位置橫亙而過，人行階梯及公路線路分三層盤旋錯結，遠望宏偉異常。

　　170小客經過立交橋時，在其中繞行了幾圈才駛離。身處其中，猶如迷宮樣讓人迷亂方位，他不禁在想，如果是徒步穿行倒可以挑戰(zhàn)下方向感的敏銳與否。

　　下了橋不遠，就是紅旗街站點了，他擠下車，頓感省會城市繁榮的氣息撲面而來。在鵝毛一樣悠然飄搖的大雪中，寬敞的街路兩側高樓櫛比，商場遍布，臨街的樓體大都鑲嵌懸掛著大幅廣告，在霓燈照射下光彩熠熠。街路上的車輛與行人雖不及川流不息摩肩擦踵的程度，也是車燈交織人影綽綽的樣子，外加臨街櫥窗大多掛滿閃爍的星樣彩燈和圣誕樹、圣誕老人的彩塑浮雕，節(jié)日氣氛濃烈，使人感染，會莫名的興奮之情暗涌。

　　走了近半個小時，在紅旗街另一端的岔路口有五、六家鮮花店連著店鋪門面出現(xiàn)了，他才收斂了邊走邊瞧時的浮想聯(lián)翩，抓緊了兜里僅有的九元零錢踱進一家門面略小的鮮花店。

　　店里選花的年青人很多，他先找到了玫瑰花的標價牌，8元每枝，還不錯，他略踏實了些。

　　小哥哥，買玫瑰花嗎？

　　一個十五六歲大的女孩在一大堆玫瑰花后面探出頭笑瞇瞇的問他。

　　啊。。。是啊。

　　他的語氣有些遲緩。

　　要選花束嗎？

　　小女孩還是很熱情的。

　　啊。。。你是店員？

　　他有些顧左右而言他。

　　就算是吧，媽媽開的鮮花店。我今天沒有課在這幫忙。

　　小女孩倒是落落大方，沒在意他的跑題。

　　挺乖的嗎，你！

　　他的語氣有討好的意思。

　　呵呵，不算什么。再說我也喜歡鮮花，平時媽媽不讓我來的，總是催促我學習。

　　小女孩很開朗，也健談。

　　啊。。。我只買一枝玫瑰花，可以嗎。

　　雖然感覺難以啟齒，他還是訕訕的問了出來。

　　當然可以了啊。很多人都是只買一枝的，寓意一心一意！

　　小女孩很善良，這個“一心一意”的說法讓他頓時輕松了許多。

　　那。。。我可以挑一挑嗎？

　　他有些歉意的問。

　　嗯，可以啊。你挑吧，挑好了我去給你包好。

　　小女孩從玫瑰花后面走出來，側過身，示意他過來選花。

　　挑好了花，小女孩接過來，去吧臺選了米黃色的包裝紙包扎好。

　　他跟過來，掏出錢遞給小女孩。

　　小女孩發(fā)現(xiàn)是九元錢，想了想，剪了一枝滿天星墊襯在玫瑰花下，重又包好，遞向他，說，怎么樣？有滿天星的襯托，是不是更漂亮了！

　　見他沒有接，小女孩拿起一元錢晃了晃，說，放心吧，二元錢一枝的滿天星，我只收你這一元錢。

　　他暗自苦笑著接過包扎好的玫瑰花，潔白的滿天星映襯得半開的玫瑰花嬌艷欲滴，的確讓人憐愛。

　　那。。。謝謝了，小妹妹。

　　你肯定是送女朋友的，她一定會喜歡。

　　小女孩歡快的鼓勵他。

　　他有些尷尬的回了一個笑臉，示意再見，然后快步走出了鮮花店。

　　站在紅旗街上，他如釋重負的呼吸著清涼的空氣，將玫瑰花小心翼翼的放進羽絨服與毛衣的胸口間，拉好拉鏈，望了望漫天的大雪，一頭扎了進去向著學校的方向走去。

　　走到學校的時候，天色已經大黑了，還有不到一刻鐘就要點名子了，他沖進教學樓快步向教室跑去。

　　剛進教室，因為他長時間在外弄得額前的頭發(fā)眉毛頜下的圍脖都是冰霜的樣子引得幾個鐵哥們肆無忌憚的哄笑，還打趣的喊他圣誕老人，甚至還有喊著要禮物的。

　　他無心搭理，急急的望向最后排她的位置，發(fā)現(xiàn)她正詫異的望著自己，才放心的笑呵呵徑直走過去，坐在她傍邊。

　　你跑哪去了？怎么弄成這樣啊？

　　她有些生氣，看他摘下圍脖，胡亂的抹去臉上冰雪，然后雙手攏在嘴邊哈著熱氣暖手，便又心疼的抓過他的手藏在課桌下面給他焐著。

　　你不在啊，我無聊，去紅旗街逛了逛。

　　他笑嘻嘻的，輕描淡寫的回答。

　　一下午你都在外面？她嗔怒的問，我中午就回來了，哪哪都找不到你，不是告訴你別亂跑去玩，好好的等我嗎！

　　別提了，原打算兩個小時足夠了，沒想到在紅旗街立交橋上迷路了，這不，才轉悠回來，天寒地凍啊，可苦了我了。

　　他故作委屈樣，可憐兮兮的瞧著她。

　　活該！誰讓你不老實的等我。

　　雖然這樣說，她還是更加焐緊了他的手。

　　你生氣的樣子都這么漂亮，哎，我算是折你這了。

　　他故意一本正經的嘆息，說完后，又無限傾慕的望著她。

　　她聽了，忍不住粲然一笑，隨即又馬上板著臉說，別胡鬧，坐好了，一會導員來該看見了，聽到沒？

　　她側過頭，瞪著他，見他還是一副傻笑的樣子，便撇開他的手，堵著氣坐正了直視教室前面。

　　他趕緊又拉過她的手，伸到課桌下，邊說，好的，好的。然后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面向前方，只是不時的斜覦偷視，弄得她既好氣又好笑。

　　導員來后點了名字，便又走了，同學們也三三兩兩的散了。

　　他迫不及待的問她，帶回來什么好吃的了？

　　就知道吃，看你下次還跑出去逛不？

　　她松開手，從背包里取出一個袋子打開，是整只的熏雞。

　　他扯下一只雞腿，大口的撕咬著咀嚼，隨手抹了抹嘴邊的油，語焉不詳?shù)倪豆?，香，真香！然后又扯下另一只雞腿遞給她，示意她也吃。

　　我在食堂吃過晚飯了，這是給你的，你吃吧。

　　她接過雞腿，放進他面前的袋子里，然后拿了餐巾紙去擦他手背上的油漬。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問，你沒吃晚飯??？不是給你留了10元錢嗎。

　　別提了，他艱難的咽下雞腿肉，邊咂摸嘴邊說，紅旗街那小姑娘太能忽悠了，我連坐車的錢都給她了，不然怎么會腿著走回來，還哪有錢吃飯??？

　　小姑娘？哪個小姑娘？

　　她略提高了聲音問。

　　我也不熟，是偶遇，真的，只是偶遇。

　　看她有些著急了，他故意含糊其辭，然后壞笑著瞇起眼睛，繼續(xù)舉起雞腿大口的吃著。

　　說清楚了再吃！

　　她擋住他的手。

　　你看你還急眼了，等我吃飽了再說還不行嗎？我是真餓了。再說了，今天這事吧，還真有點怨你，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遇到那小姑娘，也就不會被凍得這么慘啊。

　　他瞬間做出的委屈的樣子還挺逼真。

　　她收回手，但還是有些不信任的看著他。

　　他強忍住笑，三口兩口的把另一個雞腿也吃了，收拾好，背起她的背包，去拉她，說，走，去外面走走，我好好給你解釋解釋。

　　教學樓外，依然是大雪紛飛。拐角處的街燈挺立于雪中，橘黃色的光束像碩大的傘，傘下的落雪晶瑩搖曳，遠遠望去，仿佛時間被凍結了的童話世界一樣的讓人感到陳靜。

　　走到街燈下，他小心翼翼的取出胸口的玫瑰花舉到她面前，眼神暖暖的望著她說，圣誕節(jié)快樂！寶貝。

　　她有些驚詫，旋即又驚喜，眼神中光彩熠熠。

　　打開米黃色的包裝紙上端，半開的玫瑰花錦緞一樣的艷麗，墊襯的滿天星在橘黃色的街燈里真如點點繁星圍繞在花朵的周圍，濃淡相宜。

　　好漂亮??！她由衷的感嘆。

　　喜歡嗎？他輕聲的問。

　　嗯，喜歡。她含情脈脈的抬頭望向他。

　　他剛要炫耀的微笑時，她忽然又嚴肅起來，等一下，那個小女孩是怎么回事？

　　他噗嗤的大笑起來，還以為你忘記了。唉，她就是個賣花的小女孩，非說玫瑰花有了滿天星的襯托會更漂亮，還說你肯定會喜歡，然后就強行收了我準備回來坐車的錢，結果。。。。。。剩下的你都知道了啊。

　　她瞪著他看了會兒，想明白后忍不住也笑了，說，你也是夠傻的，不要滿天星不就有錢坐車了嗎。

　　那小姑娘說你會更歡喜，我想走著回來，累點，也值了。

　　他故意淡淡的說。

　　你對我真好，謝謝！

　　她感動的望向他，邊說邊挽起他的手臂，斜靠在他肩頭。

　　兩個依靠在一起的身影，在橘黃色的街燈下，映在潔凈的雪地里，定格如畫。

　　九十年代初期的這個圣誕節(jié)的夜晚，被滿天星映襯得愈加嬌艷的玫瑰花就這樣靜靜的綻放在飄落著雪花的校園里，綻放在他和她的身前。

　　難忘的圣誕節(jié)禮物，她的，和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