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漏進(jìn)來的第一縷光打在地上,灑進(jìn)幾片枯葉,瓷瓶里的花開始凋零,一片片往下掉。
我趴在床沿上,空看著房內(nèi)某處待了一整夜,床上冰涼的身軀僵硬沒有生息,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守著什么。
父王還算好心,解了我的軟禁,這座小院又熱鬧起來,一浪又一浪的腳步聲接連不斷。
我由著母后把我?guī)щx那張床,讓我坐在那扇落葉飄零的窗前,攬過我的肩把我抱在懷里。娘娘們擋了一圈,遮住我的視線,那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
他們要把我的淮書帶走。
我忽然掙扎起來,母后死死地按住,用著哭腔回答我:“夭夭,逝者為大,讓淮書入土為安吧。夭夭乖,母后在,娘娘們也在,夭夭聽話,聽話?!?p> 軟綿的腔調(diào)自她口中漫延而出,斷斷續(xù)續(xù)的,沾染了哭腔。
兒時(shí)哄我入眠的歌謠漫進(jìn)我的耳朵,漸漸的,我歸于安靜,緊抓著她的衣袖,不住地呼喊她。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gè)滿眼只有母親的幼兒時(shí)期,母后就是我的全世界,有她在,我就有足夠的安心。
父王操辦了一場簡易的葬禮,我的淮書被倉促地掩在了黃土之下。
一方土地,我們生死相隔。
阿漾說我那一日不哭也不鬧,只是淡淡然得落著淚,笑得蒼涼,神色悲愴。
一連五日過去我都如行尸走肉,空有一副軀干,機(jī)械地按照身邊人的話去做些事,去維持我那漫長的生命。
我從不反抗,淮書說我要好好活,那我就活到白發(fā)滿頭的那天。
至于怎么活,怎么才算好,我不想細(xì)究。
很奇怪,我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纯偪粗铱蓿叶紱]有哭,她們到底在傷心什么?
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心,我問宋昭儀:“你為什么那么難過?夭夭給你抓蛐蛐,昭儀不要哭?!?p> 她捏著手帕的手劇烈顫抖著,原就紅著的眼生出了淚。
她哭得更兇了。
“昭儀,不難過,夭夭給你做好吃的糕餅怎么樣?”
宋昭儀再控制不住,又不愿在我跟前落淚,捂著面跑出我視線所能及之處。
“柔妃娘娘,昭儀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我轉(zhuǎn)而問著另一人,面目表情地說著,“娘娘?”
她不答,低垂著頭,肩膀不住地聳動(dòng)。
良妃娘娘見狀,忙朝我手里塞進(jìn)來一個(gè)竹蜻蜓,溫柔地笑著:“哪有,昭儀最喜歡夭夭了,她啊……沒記性,回宮里拿手絹去了。”
“鳶鳶,我們?nèi)ブ軏邒吣莾鹤鎏沾稍趺礃樱▓@新養(yǎng)了些金魚,我們?nèi)タ春貌缓???p> 沈菀朝我伸出手,可我看著攤開的掌心不為所動(dòng)。
她轉(zhuǎn)而拿起另一個(gè)竹蜻蜓,兩手一搓,一放,手里的小玩意兒就打著旋地飛遠(yuǎn)。
我看著竹蜻蜓落到地上,又回到她的手心,一來一去,看了好多遍,竟然難得沒有失去耐心。
“夭夭,我的女兒啊,母后求求你,你不要這樣子,你哭出來好不好,啊?好孩子,你別憋在心里,都哭出來,好不好?”
我回望著她的臉。
母后又老了好多。
“夭夭,你跟母后說說話,好不好?”
我選擇了沉默,對她的話避而不談,木偶一樣呆坐著。
她們長嘆著氣,都拿我束手無策,卻依舊一刻不停地想法子逗我開心。
拾一尋來舊時(shí)的物件,想看我臉上多些變化,阿漾講了好多笑話,好些我都沒聽過,但我笑不出來。
榆樹上忽而閃出絢麗的身影,展開雙翅,繞著人群飛了一圈,落到我面前的桌上。
軒哥兒一如往?;剞D(zhuǎn)動(dòng)脖頸腦袋,明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像負(fù)手來回踱步的老人,他走來走去,目光一刻也不離我的臉。
他停了下來,端正地站著,“夭夭要和被子過嗎,又不起床?!彼奶鴰紫?,琢磨我眼里的情緒,“哦~下午了還沒睡醒,懶蟲懶蟲?!?p> 有什么挑動(dòng)了我的心緒,我好像看到了誰的身影,模糊著,看不清。
“夭夭,快起了?!?p> “不起,要再睡一會(huì)兒?!?p> 他啞然失笑,掰開我攥被角的手:“夭夭要和被子過嗎,又不起床?!?p> “煩死了蕭淮書!”
“好啦,再睡就要晌午了……”
模糊的畫面中有人抱我在懷,寵溺地笑著,我一再撒嬌,只想多睡一會(huì)兒。
風(fēng)一吹,畫面散得沒了蹤跡,熟悉溫柔的聲線也消弭在風(fēng)中。
他明明伸手來抱我,我也伸出手努力地抓。
但為什么我總是抓不?。?p> 為什么他都不看我一眼?
對,你不在了,再回不來了。
不會(huì)回來了。
我瘋癲了一樣,聲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軒哥兒嚇得振翅飛開好遠(yuǎn)。
整座庭院回蕩起哭聲,越來越凄厲。
若無其事的偽裝被撕碎了一地,我崩潰難抑地哭著,手扶著桌沿,身體滑落到青磚上。
“淮書你回來啊,你回來啊!”
我哭到發(fā)不出聲音,心臟被粗壯的藤蔓盤纏著收緊,無形的海水侵入口鼻。
我得不到喘息的機(jī)會(huì)。
“為什么要?dú)⑺?,為什么,父王你為什么要?dú)⑺““““。 ?p> 我蜷縮起身軀,用盡力氣捂住胸口,再也不壓抑分毫地痛哭出聲。
母后連連拍著我的后背,無濟(jì)于事地柔聲安撫。她一遍又一遍地喊我夭夭,但是我聽了好久,卻沒有一句是我想要的。
說好了要陪我一輩子,可是為什么只是他的一輩子。我剩下的時(shí)間又該怎么去度過,我要拿什么才能支撐我走過漫長的余生??傉f人生苦短,怎么偏我的這樣長久望不到頭。
天空落來甘霖,潤濕萬物,雨滴打落在磚石上的聲響伴著悲痛欲絕的哭聲,在小院里久久不散,悠悠的,傳了好遠(yuǎn)。
那日我哭到暈厥,而后沉睡在夢魘里遲遲不醒。
醒來就什么都沒有了。
那不是我想要的。
一直到第三日的清晨,我才悠悠轉(zhuǎn)醒。
我編了個(gè)由頭把身邊人都支開,閉鎖門戶,把自己一個(gè)人關(guān)在房里,不吃不喝。
我抱著蕭淮書遺留的衣物,想著過去發(fā)生的種種,仿佛只有那樣我才能夠心安。我縮在床上閉緊雙目,一次次勾勒他的面龐,想他入我夢來,哪怕一面,我都知足。
白日黑夜交替而過,卻是一個(gè)背影,衣衫一角,我都不曾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