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萬籟俱寂。
窩在舒適且?guī)в行迈r茅草清香的新巢中,程羽反倒難以入睡。
腦海中思來想去都是前世的畫面:
父母長輩和藹笑容和眼角的皺紋;
球場上一腳怒射惹得看臺上驚呼一片;
某次重要考試中身體忽然不適,咬牙堅持到考試結束結果成績居然還不錯;
損友彼此間的插科打諢與嬉笑怒罵;
女友不斷變換的發(fā)型和永遠不變的嫣然笑容……
……
一張張笑臉,一個個讓人動容的瞬間,以前并未在意過的那些細節(jié),此刻都無比的清晰。
所有的一切伴隨著腳下一陣陣蟲鳴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最終在他腦中融為模糊的一片背景音,令程羽漸漸地陷入沉睡中去。
一晚相安無事。
第二天早起天剛亮,程羽剛剛抖掉翅膀上沾染的露水,扭頭便看到隔壁黑炭頭撅著鳥腚向巢外遺矢。
程羽一陣苦笑,沒成想自家小腹也跟著脹氣起來,急忙忙飛到莊頭家后院一處無人無鳥的僻靜處解決。
待神清氣爽之后飛回巢中,黑炭頭一家小輩幾只幼雀也都飛來與程羽問安,想是知道程羽是黑炭頭的結拜弟兄,大家和和氣氣一家親。
程羽略應付一番后,叫來黑炭頭,“嘰嘰”鳴叫幾聲,向其詢問神鬼妖靈之事。
黑炭頭一臉懵懂,其他幼雀嘰嘰喳喳,卻是風馬牛不相及。
程羽原對這些麻雀沒報什么指望,此時倒也說不上如何失望。
只打算先混跡在莊中,聽聽莊戶人家口中,是否能得到有用信息。
……
日月交替穿梭已七次,做麻雀的這七日既漫長又短促。
漫長是因此處沒有美食,沒有好酒,沒有夜生活,沒有游戲,甚至沒有熱水洗澡……
沒有家人……
若說短促,每日幾乎過得像昨日翻版,七日中的記憶和一日沒什么太大分別。
程羽經(jīng)常獨自看著莊外景色發(fā)呆,思索著哪怕穿越到具人身,也可憑前世經(jīng)歷做出一番作為。
但現(xiàn)在自己只是一只會飛的麻雀,肩不能擔手不能提,連嘴炮都打不得,整日只得和一群麻雀為伍。
漸漸地程羽開始變得既來之則安之的沒心沒肺起來,只不過他自己沒意識到而已。
麻雀們每日的吃食只有生麥粒、野草籽,以及各種知名或不知名的小蟲。
白日雖可上天,但上天須躲鷹隼,落地防貓狗。
離莊太遠還要提防野外土著雀以及老鴰、喜鵲們的驅趕。
這莊子也不是什么富裕莊子,莊外地里的莊稼青黃不接,地表多有開裂。
莊內(nèi)雖有兩口水井,但已干涸日久。
莊民們?nèi)粘o嬎紡那f外老遠運進莊。
隔三差五必有幾輛大車,載著裝滿清水的大木桶從莊外拉至莊頭家,各家各戶再到莊頭家按日所需領水。
程羽就從未見過莊頭之外的人家洗過手臉。
程羽和麻雀們自然也是要喝水的,只是麻雀們真渴了大不了喝幾口房前屋后的污水,日子一樣過。
但程羽不行,他一定要喝凈水。
吃蒸熟的白面饃饃。
這也許是他心底潛意識里最后的倔強了。
程羽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已經(jīng)總結出莊頭家進出灶房的規(guī)律和大致的空閑時間。
莊頭家自不是顧二家比的了的,這幾日當中程羽就趕上他家好幾頓葷腥。
只不過肉菜都緊著男丁們吃掉,女眷們只吃得少許。
那模樣清秀的童養(yǎng)媳平時連一口都挨不上。
黑炭頭一家對程羽都禮遇有加,只是個個都搞不懂這顧二家的老四為何如此古怪,野草籽遍地皆是,麥粒黍米莊外地里尋一會也是有的。
他卻非要靜靜守在灶房門口,親自冒著天大風險潛入潛出。
哪怕他吃個野果,也要丟到莊頭家鎖在庫房的水桶中泡上一泡再吃。
別提麻雀,比莊戶們……不,他比莊頭家還要講究。
有這功夫,找只蟲子吃它不香嗎?
于是在某天夕陽西下之時,兩鳥一起蹲在莊頭家的黑瓦房頂,黑炭頭將這些疑問通通拋向程羽。
程羽并未即刻回應,只“噗”的一聲吐出口中叼的茅草,瞇眼看著落日的余暉將整個村莊染成火紅一片。
許久過后,方吐出“啾啾”幾聲低鳴,再意味深長地看一眼黑炭頭,便頭也不回地飛進燕兒窩里睡覺去了。
黑炭頭聽不明白程羽所說的生活已經(jīng)過成這樣,就更得有點儀式感是個啥意思。
但總覺得這貨自打上次樹林內(nèi)舍身從村漢手中將自己救出后,就變得越來越捉摸不透,好像已不再是之前那個顧二家老四。
不過以他一只普通麻雀的智商,想不通也就不再硬想,隨口叼住一只過路蒼蠅,邊吃邊展翅飛進自家窩里,左右拱一拱身子,頭向后翅根窩里一鉆,沉沉睡去。
……
轉眼間秋收過半,莊戶們家家忙得熱火朝天,可麻雀們卻個個看似清閑的很。
對于牠們來說,此時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jié)。
從天明到日落,整天除了吃,就是在找吃的路上,反正總能吃得飽,只需躲開各種陷阱和貓狗之流就行。
除此之外再就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間或撅著尾巴隨地遺矢。
黑炭頭一家對程羽的種種行為雖然不解,但卻一如既往地頗為照顧,每天傍晚程羽回窩都能看到他們給他準備的各種驚喜,其中尤以螞蚱居多。
子一輩的幼雀更是一直苦口婆心地相勸于他:
眼看就要入冬,儲存好足夠的蛋白質才好捱些,否則到時候白茫茫一片真干凈,三五日吃不上一口也是常有的事。
搞得好似他們是積年老雀一般,其實一個個也是第一次準備過冬。
當然蛋白質三字是程羽自行腦補的。
程羽礙于對方一片好心也不便太過高冷,便將他那雀老娘喊來加餐。
雀老娘每日都有高蛋白補充自是格外舒心。
今年的秋膘貼得格外足份,于是逢鳥便夸她家一窩就屬老四最有出息,決口不再提倒插門的老二。
程羽穿越成麻雀的這些時日,吃、喝、住、行都已不愁,只唯獨擔心第一次過冬自己能否抗得過去。
但想到自己背靠莊頭家,又有黑炭頭一族照應,料也無大礙。
除此之外,還有一事曾讓他耿耿于懷。
他穿越過來已經(jīng)半月有余,尚不得知這是何朝何代。
是太平盛世王朝?
還是戰(zhàn)亂積弱末世?
只是再細想自己已然穿越成一只麻雀,何朝何代又與我何干?
但若真有神仙妖怪,則又不同了,興許自己又多了份能夠穿越回去的指望,哪怕那份希望十分渺茫。
就算前世的自己已被雷劈死,穿回去做人也比做只麻雀好吧。
說起神怪妖靈這類事情,這些日子他先后試過多次,卻再未出現(xiàn)過類似靈魂出竅之事。
于是乎他開始在村中走街串巷,往來于各家各戶屋頂院中,挨個串門聽墻根兒。
這莊中不串不知道,一串卻讓程羽心中五味雜陳。
原先他以為那顧二家已是精窮赤貧,不成想幾日巡游下來才發(fā)現(xiàn),顧二家在莊中居然還算是個中產(chǎn),至少每日湊合著能吃上兩頓半干的。
全莊近百十口子人幾十戶人家,只有莊頭及少數(shù)兩三戶人家面有紅潤,其余個個如同饑民一般。
本還想在各家串門時得到些有用信息,但他實在是太過高估這個時代莊戶們的思想覺悟。
全莊識字的人一個巴掌就能數(shù)得過來,他們整日里除了討論節(jié)氣耕種之外,就是熱衷于傳些貓三狗四、偷漢爬灰之類的風言風語,完全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也怪不得莊戶們都不開化,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可這些人大多數(shù)連肚子都不能完全填飽。
在莊中游走的這些時日,僅有的收獲就是知道莊中大多莊戶都姓錢。
這一夜,月未上枝頭。
正在思考鳥生的熬夜雀,聽到莊頭和他婆娘嘆氣嘮叨著:
今年莊稼大抵收完,估摸著收成比往年又少一成,刨掉年底歲供,還要給龍王爺爺另外留出足夠貢品之類的床頭話。
龍王爺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