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董佳佳的敲門聲吵醒了如昕,她掙扎著看了下床頭柜上的手機,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多了,昨晚翻來覆去大半夜,也不知什么時候睡過去的。董佳佳一手遞給她一杯咖啡,一手把一件衣服扔她身上。她說:“昨天逛街給你買了件衣服,試試?!?p> 如昕喝口咖啡,看看手上的衣服,棉麻的衣料,是她喜歡的云粉色。她問董佳佳:“怎么,你安慰我???”
董佳佳在如昕床上坐下,翻了個白眼,說:“我確實是這么想的,不過看起來你還好嘛。還以為你要纏綿悱惻情思宛轉(zhuǎn)夜不成眠呢。”
“大姐,纏綿悱惻情思宛轉(zhuǎn)不是這么用的。”如昕放下咖啡杯,又在床上躺下去。那么長久的過去,曾經(jīng)那么愛那么痛,細(xì)細(xì)回想竟然連一夜都不用,居然還睡著了。果然是年紀(jì)大了。
“聊了些什么嗎你們?”董佳佳問。
“沒聊?!?p> “既然這樣,小顧的那個同學(xué),要不咱們今天一起去吃個飯?”董佳佳興致勃勃起來,拖著如昕叫她起床。小顧是她投資的少兒編程培訓(xùn)中心的合伙人。
如昕打開她的手:“不去?!?p> “起來,去!吃個飯又不會就賣了你。”
“董佳佳,你敢自己先談個戀愛嗎?”如昕啐她。
“我都談了好幾段了,你看老娘我有過空窗期嗎?”
“來段真的行不行?”
“真,每一段都比真金還真。”董佳佳指天發(fā)誓。
“那你躲著麥先生干嘛?”
董佳佳瞬間蔫兒了,像霜打的茄子。麥先生是加拿大人,華裔。董佳佳有一次出團(tuán)在溫哥華遇到他。彼時董佳佳正推門進(jìn)一家餐廳,餐廳門太重,她推不動。剛好有一個帥哥從里面把門打開了,極年輕清俊溫和的亞洲臉孔。董佳佳下意識地用中文說謝謝,對方卻笑出了一口大白牙,用英語說不用客氣。晚餐時分她們又在另一家餐廳遇到,當(dāng)時跟著董佳佳的團(tuán)員有十來個人,她忙得一頭汗,還在溫柔地笑著給大家安排座位,介紹晚餐的菜式,順便科普怎么選佐餐酒。渾不知不遠(yuǎn)桌有個人笑吟吟地觀察了她一個晚上。大部隊吃完飯出門的時候,正是這位麥先生拉住餐廳門,優(yōu)雅地跟每一位點頭,讓大家先行,卻攔住了走在最后的董佳佳,用勉強能聽懂中文跟她說了兩個字:“微信。”驚呆了的董佳佳還真把自己的微信給了他。
從那以后,麥先生就天天發(fā)信息給董佳佳。他在溫哥華經(jīng)營一家戶外運動器材店,父親是廣東人,媽媽是加拿大人,他在加拿大出生,中文也只聽得懂一點點,說是基本不會的。天知道他怎么學(xué)會了微信這兩個字。
麥先生風(fēng)趣幽默,又非常細(xì)心體貼,追求之心昭然若揭。董佳佳雖然覺得他還不錯,但他比她小三歲,而且她也從來沒想過搞跨國戀。為了嚇退他,一開始就說自己兒子都已經(jīng)快六歲了,誰知道他轉(zhuǎn)頭就快遞了一大箱兒童零食玩具過來。董佳佳收到這一箱東西的時候真真意外了,麥先生打微信電話過來的時候她更是嚇了一大跳。她之前的那些男朋友,當(dāng)然也有跟她兒子相處得不錯的,但心底里她知道沒有結(jié)果,緣來緣去,也就沒放在心上。這個麥先生,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眼就看到了她,而她也就被他給感動了。微信電話來來去去一個月后,麥先生說要來中國找她,才把她嚇到,不敢再接招,各種推脫,磨蹭著不肯答應(yīng)。如昕知道這次她是動了真心的。
董佳佳見說不動如昕,火還給引到了自己身上,不禁憤憤地說:“算了,不管你。就知道你還沒忘記那個渣男?!?p> 如昕平靜地說:“齊禹不是渣男?!?p> 董佳佳火大起來,嚷嚷道:“那樣對你還不夠渣,跟你在一起還和別的女人睡,有未婚妻又來招惹你,這樣都不渣什么是渣?”
如昕用胳膊蓋住眼睛,說:“他不是那樣的人。”
董佳佳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如昕:“你敢說你還喜歡他試試看。”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兩回事?!?p> 董佳佳張了張嘴,還是什么都沒說出去了。當(dāng)初她就不看好如昕和齊禹在一起,主要是覺得如昕太單純而齊禹太復(fù)雜。后來果然冒出來一個勞什子未婚妻。紀(jì)如昕看起來傻愣愣時常像個懵逼,其實是個剛烈的,再加上她家里后來那一堆事,不用她出手,如昕自己就快刀斬了亂麻。痛是肯定的,同是天涯淪落姐妹。但現(xiàn)在還說相信他,真不知這女人是太蠢還是太執(zhí)著。
沒過多久電話又響了,如昕沒睡好,頭正隱隱作痛,抓起電話看也沒看就接了,卻沒想到是石仲偉。如昕對他當(dāng)初的忠告頗為感激,這個人愛玩歸愛玩,是非上不含糊。她說:“石總,好久不見,你好?!?p> 石仲偉一向地?zé)崆?,說:“如昕,歡迎回來。中午有時間嗎?請你吃飯?!?p> 如昕揉揉太陽穴,婉拒了:“謝謝你石總,不好意思這幾天比較沒空,改天我請你?!?p> “哈哈哈如昕,是要陪男朋友嗎?”石仲偉狀似隨意地問,一邊斜眼看了看在他餐桌邊裝模作樣慢條斯理喝咖啡的齊禹。他擱在桌上的手無意識地握緊了。
如昕無奈地說:“石總太會開玩笑了?!?p> “那好吧,剛好有個人昨晚纏著我喝醉了,還賴在我家不走,你既然沒空我就趕他走好了。”
如昕只好呵呵,石仲偉說的是誰,不難猜到。
齊禹放下喝空的咖啡杯,拿起自己的外套走向門口
“你就不好奇?”石仲偉把玩著自己的手機,問他。
回答他的是砰得一記關(guān)門聲。石仲偉摸摸自己的鼻子,嘟囔道:“沒意思?!弊蛲硭€在想到底要不要去找一趟如昕,畢竟要說有一個人有上帝視角知道大部分真相的,估計就只有他了。但看齊禹這德行,還是讓他自己受點折磨得了。
周一上班沒多久,隔壁辦公室就有人搬過來。如昕去洗手間的時候,大概瞄了一眼,年輕的男男女女,衣著休閑而時尚,年輕又有活力,看起來都像是大學(xué)畢業(yè)沒多久的樣子,嘰嘰喳喳地又說又笑。如昕都不禁要對著鏡子感嘆歲月不饒人了。
“如昕姐?真的是你嗎?”一道遲疑中帶著驚喜的聲音在如昕背后響起。她回頭一看,原來是李玫麗,她以前的助理。
“玫麗,是你!”如昕大大地意外了,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她。兩個姑娘先是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又沒忍住抱了抱彼此。
興奮的李玫麗拉住如昕的手,“如昕姐,你現(xiàn)在還好嗎?你怎么會在這里?。课衣犝f你回老家發(fā)展去了。哦,齊總他。。。。。。”自知失言的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里閃著尷尬和抱歉。
如昕自動忽略了她最后半句話,她微笑著說:“是呀,我回老家去了。這次是出差過來?!?p> 李玫麗瞪大了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說:“我聽說弗雷公司合作的品牌方,有銷售總監(jiān)親自過來坐鎮(zhèn),不會就是你吧如昕姐?”
如昕輕輕點點頭。
李玫麗張開胳膊,抱住如昕的肩膀,尖叫一聲說:“哦,如昕姐,我就知道你,真的,太厲害了!”她這么夸張地大聲喊,辦公室那邊已經(jīng)有人看過來,如昕只好笑著略微尷尬地拍了拍她的背。正在此時,她面對著的電梯門叮地一聲打開了,白襯衫黑西褲的齊禹長身玉立,襯衫袖子挽到肘部,手里夾著筆記本電腦,目光正直直落在她身上。
“你老板來了?!比珀吭诶蠲蝶惗吳穆曊f,把她的胳膊從自己身上拉下來。李玫麗調(diào)皮地吐吐舌:“如昕姐,晚點我們再聊?!?p> 齊禹眼光掃過她們,長腿利落,很快就回了自己的辦公室,順便掩上了門。
沒睡好的如昕去茶水間煮咖啡續(xù)命,在等著咖啡機咕嘟咕嘟響起的時候,她百無聊賴地靠在矮柜上瀏覽著茶臺上各種袋泡茶。背后腳步聲響,回頭一看,原來是齊禹。她不動聲色地站直了,低下頭只瞪著面前一排排的格子。他并沒有看她,只伸手過來取出一袋茶包,如昕往后退一步。咖啡已經(jīng)煮好,香氣四溢。但他擋在她和咖啡機之間,她拿不到自己的飲料。
“我們的工作有一定的保密需求,請紀(jì)總監(jiān)工作之外還是不要和我的人過從太密?!饼R禹低頭泡茶,熱氣蒸騰中他冷冰冰地說。
他的人?過從太密?她才剛見到李玫麗,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幾句,何來的過從太密?若說過從太密,那他呢?他好端端地干嘛老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如昕不敢相信齊禹會說出這樣的話,盡管她一向知道他刻薄,但這樣說她?她繞起手臂,卻一時氣得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反駁,只得用冰冷的眼神使勁瞪他。
齊禹把茶包在開水里蕩一蕩,淡淡地說:“紀(jì)總監(jiān)何以這樣看著我?你這樣我會以為,你還喜歡我?”
如昕的心狂跳起來,她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往腦門沖去,氣得話都說不利落:“你,你。。。。。?!彼粑贝伲馗舷缕鸱?,腦門兒嗡嗡響。別理他別理他別理他,閉了閉眼,她掉頭而去。
茶杯里熱氣逼人,齊禹覺得有短暫的呼吸不暢。他垂下眼睫,掩蓋住所有情緒。腦中響起昨晚石仲偉問他的話:“那你還喜歡她嗎?”他從沒有泡過袋裝茶,此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拿的是一包玫瑰花茶,養(yǎng)顏美容。他將茶包和水一起倒掉。
李玫麗捧著如昕的咖啡杯,回頭看了一下齊禹掩上的房門。剛才齊總把杯子遞給自己,說:“送去給她?!彼吹搅怂┫蚋舯谵k公室的眼神,明明是掩飾不住的深切的思念和渴望,還有淡淡的悲傷。過去兩年多,她偶爾看過幾次齊總露出這種眼神,那時候他手里握著自己送給他的禮物,是一個如昕姐從澳大利亞出差帶回來給她的小小毛絨絨的考拉,她掛在包上。有一天齊總看到愣了一下,問:“是她送的嗎?”她說是,當(dāng)時齊總看著這個考拉的眼神好溫柔。她忐忑了一天,還是取了下來,把它送給了齊總。它就一直憨憨地蹲在他辦公桌上,默默地陪著他。
心深處似乎有一根針扎了一下,微微地疼。
埋頭工作的如昕沒有去吃午飯。盡管弗雷公司的食堂就在二樓,但自從早上她氣得咖啡都沒拿就跑掉之后,除了去洗手間,她盡量避免離開座位,不想再看見他。助理喬安吃完飯回來,看到如昕還在忙,問她:“如昕姐,你沒去吃飯啊?”
如昕抬頭沖她笑笑,說:“沒有,我這里有吃的,現(xiàn)在還不餓。”氣都?xì)怙柫?,齊禹竟可惡至此,會對她說出那樣的話。他憑什么?想起他當(dāng)時垂下的眼睫,和淡淡的聲音,如昕心里的惱怒又翻騰起來。
沒想到稍后回來的李玫麗帶了吃的給她。透明的餐盒里裝了一些西蘭花,兩塊玉米,另外一盒里是透著粉的水晶蝦餃。都是如昕素來愛吃的。她邊打開餐盒邊說:“如昕姐,沒看到你下去吃飯,我?guī)Я诵┙o你,快吃吧?!?p> 如昕接過她遞過來的筷子,不好意思地說:“玫麗,謝謝你。但你真的以后不要再這樣費心照顧我了,我自己可以的?!蹦莻€人不是說了嘛,不要和他的人過從太密。
李玫麗嗐了一聲說:“如昕姐,這不是兩年多沒見了嗎?我們。。。。。。我其實,真的很想你?!?p> 如昕低下頭,不知怎么鼻子有點發(fā)酸。當(dāng)年她決絕地跟同事們都斷了聯(lián)系,但未嘗沒有想念過她們,大家其實都對她很好。歲月過濾了以前的種種不快,追憶中只余了柔軟的美好。
她只有接受了她的盛情,笑著說:“那我把它們?nèi)怨鈬D。”
齊禹在餐廳吃一碗面。周五匆匆一見,他說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更加不知道今天早上自己為什么會突然間那么說。也許看到她沖他生氣的臉突然就失去了控制。莫名地,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紀(jì)如昕的樣子。
那天她來面試,穿著一條粉白色的碎花連衣裙,腰間倒是一根細(xì)細(xì)艷紅的腰帶,配上紅色的細(xì)高跟鞋,整個人明艷得像窗外的陽光。按慣例問了幾句跟工作相關(guān)的問題和她的教育背景后,他開始虐她,這是他一貫對付來面試的新人的方式。問她美國人口總數(shù),美國去年的人均GDP,東江市的人口總數(shù)和GDP。她全部回答不知道,一臉懵逼的樣子讓他覺得有點好笑。不論對錯,以前他問過的面試者基本都會憑感覺掙扎著回答一下,畢竟沒人去面試的時候愿意表現(xiàn)得很無知。統(tǒng)統(tǒng)說不知道的,紀(jì)如昕是第一個。
他記得自己板著臉,問她:“那告訴我你的強項是什么?”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我覺得我字寫得還不錯?”他維持住表情,說:“那你寫寫咄嗟蹀躞,耄耋饕餮這八個字。”她輕輕地啊了一聲,更加呆地看著他。他憋住笑說:“不知道是哪八個字?”紀(jì)如昕艱難地點了一下頭,干澀地說:“確實,是---不知道?!比缓笏蛱虼剑蝗痪托α?。微笑從她的嘴角漸漸擴(kuò)大,越來越燦爛也越來越放肆,她終于大笑起來,笑得直不起腰,伏在他的辦公桌上,纖細(xì)的肩膀一聳一聳,濃密有點微卷的頭發(fā)上閃著粼粼的光。當(dāng)時他想,面試的時候答不上問題,還在老板面前笑成這樣的,這姑娘可真是一個奇葩啊。
后來她撒嬌問過他,面試成那樣是為什么錄取了她,因為她長得很漂亮么?他記得自己說:“照照鏡子再說話?!焙髞磉€是告訴了她:“因為你這傻孩子實誠,不知道就說不知道。”
當(dāng)然后來他看過了許多次她寫的字,確實寫得很好。他記得她的才華和努力,她的倔強和體貼。記得她的各種各樣的笑,記得她如水的眼波怎樣悄悄地跟著自己,卻在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趕緊藏起來的嬌羞可愛的樣子。記得自己怎樣從努力保持距離到慢慢不知不覺向她靠近,卻在她不自量力想要保護(hù)他的時候心理的防線轟然潰散,在大霧中不管不顧地吻了她。他不想嚇到她的,但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的那一刻,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
他記得他們在一起的所有好日子。
他記得她要分手,記得她說她改變了心意,說他失業(yè),前途未卜,她不想和他在一起了。他走了,而她回到了拋棄了他背叛了他的公司。那時候的心痛,清晰得一如昨日。如今她回來了,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并且,有了男朋友。
他覺得空氣慢慢凝滯,眼前這碗面,吃起來味同嚼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