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淵沉默一瞬,笑著問回去:“你聽說過鑒心鏡嗎?”
鑒心鏡?
這東西她如何沒聽過!說是自上古流傳下來的靈器,從前被封印在青銅海,后來被一代奇才秦羨得到,從此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池語猛地回頭,盯著顧淵瞧,似乎要給他臉上盯出兩個窟窿來:“鑒心鏡在你手里?”
顧淵點點頭:“對?!?p> !自從幾百年前鑒心鏡被秦羨得手后,這東西便再也沒有現(xiàn)過世。
她從前也去問過師父,師父的臉色很難看,只是說,鑒心鏡不見了,得到鑒心鏡的秦羨也不見了。
不僅是她師父這么說,對秦羨有所耳聞的修士都說,后來,被譽為曠世奇才的秦羨銷聲匿跡,眾人不知他是死了,還是真的得道成仙,飛升去了……
可如今,顧淵說,鑒心鏡在他手里。
池語的眼神逐漸冷冽,她忽然意識到,眼前這泡在冰泉里的人,可能包藏著許多她根本無法想象的秘密。
若讓眾人知道鑒心鏡尚存于世,不知整個修行界又會掀起如何的浪花。
她問顧淵,“秦羨是你什么人?”
原本只是很尋常的一句問話,卻在顧淵心底炸起驚濤駭浪。
池語知道秦羨?
她是如何知道秦羨的?是自己想起來的,亦或是聽旁人所說,心中有了那么一點印象?
顧淵壓下心底的波濤翻涌,閉了閉眼,盡量讓旁人聽起來很平靜地問:“你怎么知道秦羨的?”
“很難讓人知道嗎?”池語覺得奇怪,“幾百年前能被修行界稱為天才的攏共便是那么幾個人,秦羨、我?guī)煾盖贂N,還有一個早早仙逝了的卿月離?!?p> 卿月離乃三人中最高不可攀的奇才,只是他身子骨向來差極,不等幾人有些建樹,便已然仙逝,只余一地后人的扼腕嘆息。而秦羨、琴昇糾糾纏纏數(shù)百年,自打秦羨得到鑒心鏡后便消失了,獨留了琴昇一人在修行界留名。
所以……
“這鑒心鏡原本困于青銅海,后被秦羨取出,再往后,他不知所蹤?!背卣Z看著他放在一旁的萬面,“你如今告訴我,鑒心鏡在你手里。你覺得,我要不要問一句,秦羨是你什么人?”
顧淵抬眼看過去,池語看他的眼神,像極了陌生人。
這讓他心底莫名的悲涼。
他情緒有些低沉,只是笑了笑,在池語聽來,意味不明:“他是我?guī)煾浮!?p> 嚯?
秦羨是顧淵師父?
如此一來,好似所有問題都有了答案。
為何顧淵能在不到百年時間里組建起問天并讓其迅速強大,是因為原本顧淵就有個天才師父,而他本就天縱奇才,天才加天才,教導(dǎo)出的弟子,才會結(jié)果翻倍。
為何顧淵從前總會追著她打,他二人一個是秦羨的弟子,一個是琴昇的弟子,秦羨琴昇爭斗了幾百年,更何況秦羨消失后琴昇一家獨大,作為徒弟,顧淵很有可能抱著報復(fù)心……
好似這般想,就說得通了。
池語一面安慰自己當(dāng)年被追著打都是顧淵年少不懂事,一面問他,“你師父呢?”
“我?guī)煾福课規(guī)煾冈缦扇チ?,否則鑒心鏡怎會在我手里?!鳖櫆Y似乎有些嘲諷,但語氣里藏的深意池語一時沒聽明白,像是不屑,又像是咬牙切齒。
但果然,是因為老一輩的恩怨吶。
池語恍惚,眼神收回來,笑笑:“你方才說,鑒心鏡如何?”
顧淵微微一頓,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方才是在說那些新秀弟子的問題。于是他接著道:“沒人當(dāng)真見過鑒心鏡,我便拿它當(dāng)照妖鏡一般用,從水風(fēng)宴上要拜入問天的,需得先過鑒心鏡。鑒心鏡一過,毫無問題,方能入宗。”
也就是說,問天宗上上下下,絕不可能有二心。
他嘆了口氣,道:“我問天要的修士,要無愧于世、無愧于心的,那些歪門邪道、心思詭譎之人,不配來我問天?!?p> 無愧于世,無愧于心。
說得好聽,可如今這連修行都被看作是長生不老捷徑而非濟世救人之道的當(dāng)下,又哪兒有那么多當(dāng)真無愧于天地的人?
這便是問天真正強大的地方,其他任何宗門都趕超不了的地方。
池語有些許沉默。
她默了半晌,道:“欣陽報水風(fēng)宴,是我的主意?!?p> “?”顧淵疑惑,難道不是那孩子想給池語爭一個深海龍涎,自己偷摸報了名嗎?
池語笑了笑,也嘆道:“當(dāng)初我是想拿那深海龍涎,便慫恿欣陽報名,他當(dāng)真應(yīng)了。如今我倒不求他的深海龍涎了,他能平安從狼窩虎穴里脫身,便是最大的好事?!?p> 這話聽起來相當(dāng)艱難,顧淵奇道:“他抽的是哪一簽?”
池語看他一眼,淡淡道:“蛟龍海,明日傍晚,對陣曜日弟子蘇杭。”
好家伙。
蛟龍海!
這小孩子手氣當(dāng)真是好,沒抽到長青所擅長的土行場地百寶窟,反倒抽中了對手最擅長的水行場地蛟龍海,更何況,蛟龍海風(fēng)云變幻,誰知道里頭潛藏的危險有幾多。
顧淵抿了抿唇,“蛟龍海啊……”
池語靠在欄桿上,也跟著嘆:“蛟龍海啊……”
鸞鳳入云,蛟龍沉海。
三十年前她抽到的是枯葉林,對陣算是相當(dāng)輕松的。只是今年可能還要加一個多人競技,一想到這里,池語便覺得莫啟連第一輪比試過去的可能性都太小了。
她頭疼。
顧淵問她,“那你明日會去看欣陽的第一輪比試嗎?”
“不會?!背卣Z搖頭,“我申初后一般不隨意離開月夕宮,除非要緊事?!?p> 顧淵有些疑惑,“徒兒比試也算不得要緊事嗎?”
“要緊事,乃天塌地陷,江河倒流,日月并軌,山水血色。”池語瞥他一眼,語氣懶洋洋的,“否則,我是不會離開月夕宮的?!?p> 顧淵不解,有心套話:“你那么早回月夕宮,有什么事兒嗎?”
池語義正言辭:“睡覺啊,補覺不算大事兒嗎?”
顧淵:……
看她一臉挑不出錯的模樣,天知道她真的到底是幾時就寢。
顧淵的眉頭逐漸緊鎖。
確實,這些事都算得上是極大的事,這也和傳聞中的一樣——
長青山月夕宮刑罰長老池語,是個一到申時就絕不出戶的人,尋常也對宗門事務(wù)愛答不理,有時幾天都看不見她的影子。
所以總有人笑她,說她行不配位,根本不配坐在這個長老的位置上。
池語也不辯駁,任旁人愛說說,說不動了拉倒,半點也沒上過心。
可她方才那一番話說的,卻又不像是……
自愿待在月夕宮一樣。
顧淵的沉默讓池語以為他是覺得自己這樣對徒弟不上心有些不解,于是又補一句:“我也不是不看,有懸鏡在,我還是會看的。人不去罷了,不要搞得我好像犯了什么天誅地滅的大錯一樣。”
“……”顧淵講不出話,他不敢說自己在考慮別的問題:“也不是……”
“不是就最好,泡完冰泉快些回月夕宮,今兒早起困了,回去補覺?!背卣Z揮了揮手,“昨兒沒睡夠,正乏著呢?!?p> 顧淵看著神采飛揚的池語強迫自己打了個哈欠:“……”
雖然總覺得她在誆自己,但他又找不到證據(jù)。
兩個人就這么沉默著,一直沉默到顧淵泡完了冰泉。
他上岸時瞧著池語還靠著欄桿一動不動,以為她又在搞什么幺蛾子,走近了一瞧,才發(fā)現(xiàn)池語當(dāng)真是睡著了。
池語身穿著青白色的長袍,頭發(fā)松松挽了個髻,鬢邊別著漂亮的絨花,綴著長長的流蘇,小心靠在朱紅的欄桿上,雙眼閉著,一臉的倦意。
睡得很沉。
在睡夢里的她卸去了全部的偽裝和防御,連顧淵的到來都沒能察覺。她只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過這么舒坦的覺了,哪怕只是靠著欄桿睡過去的,連年神經(jīng)緊繃的疲憊幾乎要壓垮了她,讓她從來都不敢輕易地放松自己。
今天很奇怪。
但好似,很熟悉,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模樣。
顧淵看著她一臉的倦容,心底抽疼了一下。
他小心背起池語,將她的雙手扣在自己的脖子前面,緩慢,但很堅定地往山頂月夕宮走去。
一步一個臺階,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了青山翠林,走過了綠葉黃花,看著日頭漸漸偏過去,灑了一地的金黃。
顧淵覺得,他從來沒有這么安心過。
池語的手垂在他的胸口,跟他的心臟就隔了一層血肉的距離,隨著他的步子一晃一晃,敲在他的心口上。
他從前一直很喜歡的姑娘,不知不覺已經(jīng)可以獨擋一面了。
只是,站得更高了,身邊也沒人了。
若沒有那些勞什子破事,他或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和池語并肩了。
他一定要讓她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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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語做了個夢。
她夢見,自己比現(xiàn)在高,比現(xiàn)在要更漂亮,沒心沒肺,自由自在。
每天修行,玩樂,沒事就和師兄比修為,論誰今天進步了,誰比誰更厲害,嘰嘰喳喳,無憂無慮。
偶爾和師兄拼酒,在如水的月色下,兩人爭來搶去,最后散了一地的酒盞,她喝高了,師兄還清醒著,她就揪著師兄的領(lǐng)口,哇哇哭。
哭累了,打個小酒嗝睡過去,師兄便蹲下身來,小心將她背在身后,一步一步緩慢但堅定地往屋里走。
她的手就垂在師兄胸前,走一步晃一下,全部捶在師兄心口上。
身邊淌了一地的夜色。
師兄真好啊,不論她歡樂還是痛苦,陪在她身邊的,永遠都是他。
永遠陪著她。
師兄……
顧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