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
這是一片遠離市中心的土地,黑土閃著肥沃的光芒,是種植著希望的土壤;這塊土地是屬于一個村子的集體資產(chǎn),不加修飾的土路旁邊被插上了一塊長條木板,被白紙糊在上面,黑色的大字寫著“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沿著這條路走過去,遠遠近近的是排列整齊的塑料大棚,像母親一樣保護著里面的幼苗不受風吹日曬;還有因為沒有錢置辦棚子而裸露的土地。東北的冬天威力自不必說,即使是大棚也經(jīng)受不住嚴寒和烈風,從11月到次年的4、5月份,必須是土地休養(yǎng)生息的時間。農(nóng)家辛苦了大半年,儲備了一窖窖的白菜和土豆,把它們胡亂燉在鐵鍋里,冒著白花花的熱氣;如果你以為北方的冬天難捱,夏天就會放過人們一馬,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崾顣r分正值土地高產(chǎn)時期,掀開大棚的門簾,一股滾滾而來的熱浪會把你迅速驅(qū)逐到零上30多度的棚外,讓之前還抱怨天熱的你感嘆這難得的涼爽。
李霞就是這些“面朝黑土背朝棚”的農(nóng)民中一員,與其他同齡人不同的是,她的父母早早離婚并相繼去世,只留她一個孤女,所幸村子是一個熟人社會,不少家族里的親戚在忙完自己地上的活計之后也能去幫一把,摘個菜施點肥什么的。
李霞常年受到大家照顧,面子上也掛不住,上完初中之后便輟學了,獨當一面。身無長物的她只能依靠只屬于自己的那一方土地,向黑土討生活罷了。慢慢地,她便也適應了這樣的生活,汗水一滴滴地浸濕腳下的土地,換來的是黃瓜、豆角的茁壯成長。20歲那年,她認識了工人王植,彼時的李霞并沒有被繁重的農(nóng)活壓彎了腰,反而因為勞動被拔得又高又瘦,穿上一襲碎花長裙,青春靚麗中還有少見的簡樸樸實,俘獲了王植的心。自此,王植透濕的身影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李霞的大棚中。
城市擴張實在是太快了,土地要被收購建成一座服裝城的消息很快便在村子里傳開了。前段時間還有一堆人來考察呢,看來消息靠譜?!按蟮厥亲畈恢靛X的嘞,哎,聽說有大棚給的錢就能翻番哩,地里再有些青苗就能更值錢了!”
“是嘛?哎喲,那俺今兒個可得把大棚蓋上嘍??靹e磨嘰了,家里的老平房都要動遷了,這還沒啥錢裝修呢?!?p> 常年“半身埋在土里”的農(nóng)民們都對這即將到來的變化有一種懵懂的期待,當然了,最期待的還是那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收購款。李霞聽說了這個消息,轉(zhuǎn)頭就告訴了王植:“現(xiàn)在都快進四月了,咱趕緊提前把苗兒給育上吧,留點兒青苗,能當錢用!”王植聽到這好消息非常高興,用手抓著還沒來得及摘下的氈帽:“好啊,這樣我們就有錢裝修新房了不是?”
“聽說這次土地被收購了的村民都能給轉(zhuǎn)戶呢!我現(xiàn)在是城市農(nóng)村戶口,馬上就可以轉(zhuǎn)成城市戶口了!我要徹底變成城里人了!”要說李霞在意的并不只是錢,她打心眼兒里認定城市里的人比農(nóng)村人洋氣,更覺得自己的農(nóng)村戶口配不上王植的身份,她只想快點脫離別人口中的“農(nóng)民”身份,好像那樣就可以被人高看一眼,就能擺脫“土氣”的標簽。
“嚯,那不就更好了?咱們今天去地里瞅瞅吧,看大家伙兒都怎么說?!?p> 兩個人沿著土路,一邊走一邊暢想著以后的“城市生活”,大地里沉靜的土壤似乎被早早地翻耕起來,空氣中彌漫著干燥而喜悅的土的氣息。
于大爺剛從自己的大棚里出來,低頭顫顫巍巍地地點上了一根土煙,正巧碰上了兩人。
“于大爺,這是要去哪兒?。俊崩钕紵崆榈叵蛞呀?jīng)勤勤懇懇了大半輩子的老農(nóng)打招呼。今天的于大爺和往常不太一樣,臉上掛著一絲愁容,發(fā)出老牛一般的粗喘;嘴上銜著廉價的卷煙,嗆人的白煙混進干冷的空氣里,不禁讓王植皺起眉來。
“這收地了,你們倒還高興?我都種了大半輩子地了,現(xiàn)在政府說收走就收走了,心里空落落的,這…我以后能上哪兒去!”
“嗨,大爺,到現(xiàn)在你怎么還說這兒話呀?政府是要地,可是也給咱們錢呢不是?有了錢,你做點什么不比種地輕松???”
“你們這幫年輕人呀,就是不知道土地的好!那錢是虛的,地是實的,能比嗎?只要你想干,地里年年都能長東西,錢能行嗎?反正有地就是有了靠山,什么時候都能慣著你,這錢你用不好,哼,白扯!”
李霞剛想說話,就被王植拉走了,“行,大爺,趕今兒就不跟您嘮了,咱改天聊?!?p> 于大爺盯著他們還沒有被生活壓彎的背影,轉(zhuǎn)頭又看了看那塊陪了他大半輩子的土地,什么也說不出來。他知道這地,就像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樣,只要認定了方向,絕對不帶走回頭路的。他只好瞪著渾濁的眼睛,揉了揉被凍紅的鼻子,又喘了起來。
春寒料峭,這時候的天兒,凍人不凍水,路旁的冰雪已經(jīng)肉眼可見地萎縮了下去,失去了原有的威力;大棚里經(jīng)過炭火的烘烤,已經(jīng)展開了暖暖的心扉,正是下苗的好時候!
李霞和王植累了一上午,可算是把青翠的幼苗全都插進了土壤里,黝黑的土壤上點綴著年輕的綠色,是農(nóng)家人的希望??墒?,在李霞眼里,它們已經(jīng)不再是希望,而是即將要被翻進瀝青下的枯黃了。她不再那么精心地把苗兒當做孩子一樣服侍,肥料也不施了,蟲子也懶得除了;但是幼苗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仍然頑強地從地里伸出彎曲瘦小的莖葉,好像在宣示著自己的價值。
果然,不多久陳書記便開始在各個大棚間穿梭,他胳膊下夾著一個公文包,里面裝著厚厚一沓空白的合同和幾串兒村里的公章,有一些好事又強悍的女人已經(jīng)失去了等待的耐心,見到村書記不由分說就抱住他的胳膊,把書記拉到自家的地,一面愁眉苦臉地述說著自己的巨大損失。
李霞向來不愿意和長輩爭搶,因此自然而然便等到了最后。當她看到于大爺拿著一份簽好的、摁上手印的合同愁眉苦臉地從大棚里走出來,立刻上前迎接書記。
“啊,就剩你家了是不是?行,咱先看看地去?!闭f著就掀起塑料簾子走進李霞家的大棚,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夏了,大棚里的溫度讓書記感覺到了煩悶,他努力憋住自己抱怨的臟話,依舊沒忘了擺出一副架子來。
“霞啊,這兒也太…熱了,給大爺?shù)贡畣h!”書記扯著脖子叫李霞。
“哎,這就來?!崩钕嫉谝淮魏灪贤睦镞€有點兒緊張,手忙腳亂的。
“我看你這地呀,都種上苗兒了哈。小姑娘年紀不大,倒還挺聰明的嘛!”李霞站在旁邊,低著頭,兩只手絞在一起,聽到書記這么說,才露出了羞澀的笑容。
“錢的事情好說,虧不了你的,吭,你簽字就行。誒,我跟你說,就旁邊那老于,好說歹說才簽,真是老古董一個,不像你們這些年輕人,那話怎么說的?”書記皺起眉頭:“對對對,開明。你們以后機會可多得是,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書記又展開了一番長篇大論,這些人能被選上來,不就是因為侃的能力嘛。雖然說一個村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但是張嘴三分利,村子里總得既有于大爺,又有陳書記。
李霞靜靜地聽陳書記唾沫星子飛濺的激動演講,想必是在不少不愿意把土地上交的村民那里鍛煉出來的。終于,書記“醒悟”到自己的任務,“對了,咱談正事吭,那啥,你這地多大?把當初那分地的文件拿一下,還有復印件啥的你應該都知道吧?大隊都放出榜通知了。”
“哎,早就準備好了,都擱兒這呢!”李霞馬上就把整理好的文件拿了出來?!皶?,那……在哪兒簽字呀?”
“都準備好了啊,霞就是跟別人不一樣,麻溜兒,好辦事,哈哈哈?!睍浾孤冻鏊实男β暋!皽蕚浜昧烁襾?,咱去大隊公證的地方簽合同去?!?p> “我看一下吭,兩畝二的地……加上大棚和青苗……等會兒哈……攏共是7萬五千六百一十五塊7角八分?!睍浾f完這一串數(shù)字差點沒背過氣去。
九八年的七萬塊可不是小數(shù)目,李霞感到了一陣眩暈,“真的嗎?”
“昂,就是這么多,你看,村里沒虧待你們吧?你看你要是簽好字、按好手印兒,這錢就歸你了。但有一點我要提前說好啊,以后你就不是這個村兒的村民了;那個……現(xiàn)在村里吧,也挺困難,以后的路村兒里幫不了你啥……”書記用一張手絹擦著頭上不斷流下的汗。
李霞看了看那么厚一份的合同,前面寫的條條框框?qū)嵲谑亲屓诵臒?,“平房動遷買新房還要補米數(shù),還得裝修呢,還有……”她心里想著,合同條款一條也沒有過腦子。書記在旁邊催,“嗨呀,這合同講的就是大家心知肚明那點事兒,誰都沒看過,你就抓緊把字簽了吧!大爺好把這地呀,上報嘍,這事兒也算完了,吭?!?p> 李霞如夢初醒,點點頭,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頁,草草地就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書記在旁邊早就把印泥準備好了,就等她摁上去呢。李霞看著合同上的紅手印兒,心里的滋味兒突然變了,她的地將永遠被翻到柏油路下了,她也永遠不屬于這個從小哺育她的村子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所適從,是呀,今后該干些什么呢?她突然想起于大爺?shù)脑?,想著自己原來安慰他的話試圖來填補自己空虛的內(nèi)心。
施工隊來了,塑料大棚都被扯了下來,青苗還沒來得及長大便被當做雜草連根拔除了,寬敞的柏油路四通八達,難聞的油漆味彌漫在空氣中久久不散,一幢相當高的服裝城矗立在原來松軟的土壤上面,“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牌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二、松花江上的大橋
李霞和王植已經(jīng)結(jié)婚九年了,他們從沒有搬過家,因為到了2010年,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繁華的居民區(qū);公交車來回穿梭,從這兒到城市的哪一個角落都很方便。雖然房子坐地起價,但他們依然還是普通人,果然,七萬“巨款”就像于大爺說的那樣,打理完房子、享受幾天,幾乎就變成煙散走了。動遷土地剩下的那些錢成為原始資本,讓他們得以在服裝城租下一間小店鋪,售賣一些利潤微薄的小擺,借著密集的人流掙些錢貼補家用,勉強度日罷了;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笑笑,出生沒幾天的就會笑,怪可愛的。
笑笑最開心的時候,莫過于爸爸帶她去中央大街了,沿著那條百走不厭的石頭路,無論冬夏都能向爸爸討要一根足量奶油的馬迭爾冰棍,或者買一管兒“吹泡泡”,追著去撲滅那些五顏六色的圓滾滾的肥皂泡,有時也盯著泡泡到底能維持多久。
這一次去中央大街,爸爸神秘地對笑笑說:“我這次帶你去一個好地方,體驗一下大火車從你旁邊跑過去的感覺!好嗎?”笑笑點點頭,開心地跟在爸爸身后。
斑駁的鐵銹讓人觸目驚心,尤其是江水常年浸泡的地方,幾乎看不出來原來的花紋和顏色;一些包鐵的木頭已經(jīng)露出了里面脆弱的芯,有的地方還伸出張牙舞爪的纖維來。整座大橋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在過去一直承擔著連接江南和江北的任務。橋上有一條火車軌道,旁邊就是專門給行人走的通道,不過實在是太窄了,最多只能同時容納兩個人,人和火車之間相隔咫尺,中間只有交錯的鋼筋隔著,橋的兩邊也都是簡陋的鐵絲網(wǎng),這屏障看起來非常脆弱。一只腳踏上生滿鐵銹的鐵樓梯時,樓梯就發(fā)出吱吱嘎嘎的呻吟聲,笑笑有點害怕,最后躲不過被爸爸連拉帶拽地勸了上去,“來吧,明天你就體驗不到了,真的很好玩的??!,你不來一會兒指定后悔。”
老江橋上一個行人都沒有,畢竟明天這里就要被封起來了,旁邊橫跨著一條年前剛建好的高速江橋;兩座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老江橋上蕭瑟無人,而新橋上來往的車流有增無減、川流不息,顯出一副后來者居上的驕傲情態(tài)。
今天的老鐵橋好像是只屬于爸爸和笑笑父女兩個人的,笑笑緊緊地抓住爸爸的手,手心里冒出細密的汗珠。她遠遠地隔著生銹的鐵絲網(wǎng)看下面波光粼粼的江水和往來的游船,一邊聽爸爸喋喋不休:“這橋聽說是光緒那時候建的,我小時候就記得有這座橋了;但是畢竟時間長了,昨天看報紙說這座橋要被改建成新的觀景橋了,就想帶你來看一眼,平時這上面還跑火車呢!不出意外的話,一會兒就應該有一列?!?p> 笑笑不是很感興趣,在這樣一座古老的鐵橋上,她并沒有像爸爸那樣緬懷的心情,畢竟她和老橋相遇的時間太短了。
“嗯,爸爸,什么時候來火車呀?不行的話咱們趕緊下去吧!”笑笑有點不耐煩了。
“等一會兒哦,一會兒就來了!”爸爸試圖安慰笑笑。
這時,遠處傳來模糊的轟隆聲,聲音乘著老火車的高速席卷而來,頗有老當益壯的氣勢;接著,爸爸遠遠地看見了疾馳的火車車頭,他們腳下的鐵板也開始微微顫動起來,笑笑頓時尖叫起來,爸爸大喊一聲:“捂好耳朵!”笑笑早就躲到爸爸的懷里用兩只小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頭。
“哐哐哐哐哐哐……”聲音由近及遠,火車的車頭已經(jīng)踏上鐵橋,整座衰老的橋因為承受重量全身更劇烈地顫抖起來,又像老年人一樣沉重地喘著氣,笑笑害怕這座橋隨時都會塌下去,或者把她甩下去?;疖嚱阱氤?,發(fā)出轟鳴聲,撼動著橋上的兩個人,長長的車廂一節(jié)節(jié)地壓過橋面,強風呼嘯著刮過父女二人,在夏天里這樣的風當然很舒服,但是在橋上、火車近旁體驗這么猛烈的大風,在笑笑那兒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也許也是最后一次。
整列火車走完,大概持續(xù)了一分鐘,這真是笑笑感覺到的最長的一分鐘了,持續(xù)的震動和顫抖過后,老江橋又恢復了平靜,這座橋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火車壓頂,但一直承擔著如此艱巨的任務,從來沒有出過一次差錯;但是,就像人總有服老的那一天,老江橋引以為傲的安全和穩(wěn)固已經(jīng)被時光打磨得讓人難以信服,終于它也有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候了。
笑笑從爸爸的懷里伸出頭來,咯咯地笑了:“好玩好玩!好刺激??!我還想要一次!”爸爸撫摸著笑笑的頭:“嗯,但是我們該回家了,今天沒有大火車了,以后也不一定有了?!?p> 第二天,老江橋徹底封鎖了起來,身上纏滿了“繃帶”,迎接新生。
多年以后,笑笑在高考后的那個暑假又特意來看望老江橋,她對那次奇妙的經(jīng)歷仍然記憶猶新,回想起來總是放不下。笑笑隨著擁擠的人流走上老江橋,哦,不對,現(xiàn)在應該說是新江橋了。腳底不再是密不透風的鐵板,取而代之的是時興的玻璃棧橋,從已經(jīng)被踩臟的玻璃可以隱約看得見下面涌動的河水;鐵軌早就消失不見了,橋面因此也變得寬敞了很多,全然沒有逼狹的感覺了。年輕的游客們在橋上舉著自拍桿自拍,關(guān)于新觀景橋的歷史已經(jīng)無人問津了。
三、紅磚居民樓
李霞和王植結(jié)婚之后,家庭矛盾也不少,但是在過年去誰家的問題上,兩個人倒是從來沒有過爭吵。每一年除夕夜笑笑和父母都是在爺爺奶奶家里度過的,兩家離得不算太遠,但是李霞和王植忙于養(yǎng)家,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抽空兒回去看一眼。
同樣出身工人的爺爺奶奶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單位分配的,它的年齡恐怕比王植還要大上一輪;樓房是用紅磚搭建起來的,其中混雜著裸露出來的生石灰,像是白發(fā)一樣在宣示著自己的年齡,每一家白色的木窗框在常年風吹日曬下都有了好幾道縫隙;沿著樓梯走上去,一階階都包著厚厚的鐵邊,比笑笑家的樓梯還要高一些,每次上樓笑笑都氣喘吁吁的;偏偏爺爺家住在頂層,說是頂層,其實也只有六樓,每一層的高度要高得多,并且有兩個門洞口,每一個大門洞里面又是長長的走廊,能容納六戶人家,爺爺家就是大門洞旁邊的第一家,一進門就能看到。長長的幽暗的走廊里堆放著很多雜物,或許還有體積龐大的酸菜缸。
推門進去就是“一條”細長的廚房,連接著大屋、小屋還有狹小的衛(wèi)生間,每次這里開灶的時候,笑笑都不敢從一個屋“流竄”到另一個屋子,害怕會被滾熱的油濺出蹦到,可是過年的時候這里總是很熱鬧。
奶奶在幾年前就從一線退休了,爺爺在笑笑初中的時候也賦閑在家,雖然不能說是頤養(yǎng)天年,但是身體也還算硬朗,憑著退休金自給自足,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兒子一家過來探望,笑笑的咯咯聲總能給衰老的屋子帶來活力。但是,自從笑笑上了高中,學習壓力陡增,如果不是過年,李霞就很少放笑笑出去串門了。
2019年笑笑高三,過年前夕,前前后后張羅的老兩口接到李霞的電話。
“喂,媽,今年過年笑笑就不去您那兒了。還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了,過年那幾天我在學校附近給她報了沖刺班?!?p> 奶奶聽到這話腰似乎變得更彎了:“你讓她來唄!學習也不差那么幾天不是嗎?過年了還不給孩子放個假啊?”
“哎呀,媽,你不知道,現(xiàn)在多少孩子憋著勁兒在這個假期沖刺呢?真放假你就輸了!再說了,笑笑要考到一個北京比較好的學校,至少需要600分以上吧?笑笑現(xiàn)在不穩(wěn)定,還得提高!”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上次笑笑??迹灰部剂肆俣喾謫??這不挺好的嗎?”
“那是發(fā)揮好的時候,誰能保證她高考也發(fā)揮這么穩(wěn)定?。吭僬f了,你能壓線進那北京不好的大學嗎?那去北京有什么意思?。俊?p> “非得去北京???”
“那倒不一定,上海、深圳、南京那邊都可以考慮一下。再說了,這也不是我逼她,人自己說是一定要考出去的嘞!”
“那我還準備了這么多菜呢!”
“您和我爸留著吃吧,今年也不用你們那么忙活了,還能輕松點兒……”
奶奶撂下電話,回頭對老伴兒說:“李霞說了,今年他們就不回來了?!?p> “啊?怎么了?連假都不給孩子放?。俊睜敔斦帐爸鵀榱诉^年準備的海鮮,長滿老年斑的手頓時停了下來。
“唉,孩子努力唄,要考到北京去。也行,今年不來就不來吧,孩子有志向、有出息,咱也不能不懂事兒啊?!?p> 今年的除夕夜比起往常安靜多了,煙花早就被禁燃了,鋪滿面粉的案板前少了一家人一起包餃子的身影。老兩口兒守著電視,相對無言,只是看一會兒春晚解解悶兒罷了,桌子上的年夜飯比起往年少了很多,也很少有人動筷兒。他們坐在電視機前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滿頭的銀發(fā)在燈影的閃爍下熠熠生輝,那是對兒子一家到來的等待與盼望。
高考結(jié)束后,兒子一家來探望,正巧碰上下樓的奶奶?!鞍ィ瑡?,你怎么下來啦?”
“哦,聽說你們來了,我去買點菜置辦點東西?!?p> “嗨,真不用,你看我們買了不少東西呢。水果、烤鴨……啥都有!別麻煩了,咱一塊兒上去吧?!?p> 笑笑走在奶奶的后面,奶奶的衰老變得特別明顯,她兩只手扶著光滑的扶手,一只腳先試探著邁上去,另一只腳似乎要費很大的力才能提得上來,等到這一階完全踏上去后,接著又是下一階,每走上一個臺,奶奶就會歇很長時間,喘氣中帶著咳嗽。
“媽,您怎么了?”王植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問道。
“哦,前兩天啊,沒注意,摔了一下。這人老了,恢復的就慢嘛,腿到現(xiàn)在還是疼。以前總抽煙,到老了肺也不好,喘不上氣??瓤瓤取?p> “哎呀,您怎么不跟我們說呀?等過兩天我?guī)メt(yī)院看看去啊?!?p> “這小病不用看!”奶奶突然發(fā)起怒來:“人老了誰還沒有個小毛小病的?”
等終于到了頂樓,推開熟悉的門,爺爺從里屋走出來:“哎喲,笑笑來了?嗨呀,多長時間沒看見我孫女兒了!”
“嗨,瞧您說的,能有多長時間啊?”李霞賠笑說。
“半年了!”爺爺也瞪起眼來。
飯桌上,爺爺奶奶都往笑笑碗里一個勁兒地夾菜,爭著問笑笑高考怎么樣,笑笑都笑著回答說:“嗯,還好吧,不算太難,所以考得還不錯?!闭斠患胰顺燥埑缘揭话氲臅r候,奶奶突然站起身來,從衣柜深處掏出一包用報紙包裹的鈔票,拿出來數(shù)了數(shù),就往笑笑手里塞,一邊說:“這1000塊,是讓你上學用的,你拿著,到時候缺啥少啥了就買,別怕花錢!”
“哎,媽,你這是干嘛!”王植和李霞都急了起來,“快!還給奶奶!”
“這是我們給笑笑的,又不是給你們的!笑笑拿著!”爺爺板起臉來。
笑笑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她手里還握著奶奶給她的10張百元大鈔,她不知道爺爺奶奶得是花多長時間才能攢這么多錢的,那錢就像火一樣在炙烤著她的手。
最后,架不住爺爺奶奶的堅持,1000元錢還是被塞回了笑笑的手里,被用作了笑笑和李霞高考之后的旅游基金,王植為了攢足笑笑的學費和生活費,接了一個要常年出差的活計,一年只有兩三個月能在哈爾濱度過。
走到樓下的笑笑回頭向在窗戶邊一直守望著他們的爺爺奶奶告別,舉目四望,四周還有不少老人或躺在躺椅上消暑,或在三三兩兩地嘮嗑兒,很少能看見年輕人,整座小區(qū)幾乎變成了養(yǎng)老院,清一色地步履緩慢。爸爸曾經(jīng)告訴她,小時候自己爬上爬下,連樓梯有幾階都一清二楚,小區(qū)里都是一起玩到大的小伙伴。后來,兒子女兒們長大了,抱回了可愛的孫子孫女,忙于工作的夫婦們常將年紀尚小的孩子寄養(yǎng)在父母家,小區(qū)里又常見孩子在瘋跑的場景了,為小區(qū)重新帶來了活力。
可是再后來呢?再后來,連孫子們都長大了,奔赴各地追逐著自己大城市的理想,這些老人就被剩下了:他們很小心地生活,很小心地變老,很小心地去盼望孩子們的電話和探望,居民樓隨著他們一起小心地變老,總有一天,這棟樓也將隨著拆遷的步伐,在完成孕育兩代人的使命后重新回到土壤中去,在它的地基上再豎起一棟嶄新的樓。
笑笑終于順利地考到北京去了,一年也只能回來兩次。畢業(yè)后迎接她的命運是什么呢?可能就會是那種典型的一直奮斗的中年“北漂”,很少再回老家了吧。她從來沒想過,但她確信自己既然已經(jīng)走出來,就不會再輕易退回自己出發(fā)的起點。
哈爾濱中央大街夜晚的燈光依然璀璨奪目,年年迎來面目各異的游客;被翻到瀝青下面的土地永遠也長不出青苗來了,服裝城里的衣服卻在跟隨著潮流不斷翻新。一大波人走出去,一大批人走進來;老人們留在原地,見證著城市的過渡。
走吧,走吧,地鐵修起來了,高樓蓋起來了,既然左右不了城市前進的速度,那就在一次次的陣痛中勇敢地走向未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