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農(nóng)歷九月十三,寒露,冷雨淅瀝。
雨水瓢潑,傾漏在屋檐瓦片上,帶著十二分的寒意肆意地澆灌在青石板轉鋪就的官道土路上,蕩起朦朧青煙,煙波細雨,青磚綠瓦,天色灰蒙泛青,就似剛出窯的景德天青瓷一般,官路兩旁商鋪林立,不分坊市,盡皆是紅松木搭得小二樓,嵌著桐油紙的柳木格扇窗緊閉,唯有兩三間茶樓人影交錯,支著木窗,外頭設著茶棚,透著驅寒的熱氣,希望街道上零星的撐著油紙傘的來往行人能駐足店里喝碗熱茶,讓自己撈點兒蠅頭小利。
天青蔻梢,蘆穗灰煙,秋風伴黃菊,油紙傘錦葵紅,這許是一幅頗為詩情畫意的圖景。
一個稚童四肢無力癱軟地坐在一座關門歇業(yè)的布坊門前,他頭頂?shù)牟挤晃蓍芨叨鴮掗L對于想要避雨卻無處可去的他來說是個絕佳的好去處。
稚童穿著破爛的粗布麻衣,面前擺著一只有幾枚通寶孔方銅板兒的豁口瓦碗——顯然,他是個苦命的乞兒。
他臉色蒼白,面無血色,四肢細的如莊稼地里的細麻桿兒一般一掰就折,因為饑餓而極度消瘦的臉蛋兒使得他那雙眼睛看起來大的有些不協(xié)調,但萬幸的是,他的眼神中還有著未踏足世事罪惡的清澈。他用這雙清澈如碧藍冷泉的雙眼直直地頂著他那吃飯用的家伙什兒出神。
他神游地幻想著,或許可以用這幾枚銅子兒去討一碗熱秋茶喝來暖暖身子,若是店主可憐他,大發(fā)慈悲施舍他一碗那便是最好了??墒撬钟行┟?,西街武大的燒餅鋪子一張牛肉燒餅要三枚銅子兒,對于他這個經(jīng)常食不果腹且已經(jīng)三天沒吃上熱乎飯的乞兒來說實在是可以讓他填飽肚子的同時又讓他消滅胃里饞蟲的不二選擇。
但他現(xiàn)在太冷了,惱人的秋風,冷冽的細雨,羸弱的身軀無不在呻吟著想要一碗姜茶。
他開始有些討厭這場讓路人規(guī)避同時讓他牙齒打顫的煙緋細雨了,自然而然的,他也有些討厭這即將帶著幾分寒意結束的秋天了。
夏天雖然悶熱難受,但再燥熱的天氣,他也只需要陰涼地方躲著就行了,橫跨清水河的石橋的橋洞,城東的那顆參天百年老槐,都是避暑的好去處;城里人富足,每頓都會有放剩的發(fā)餿的剩飯剩菜,雖然難吃但卻豐盛,可以勉強的靠它過活??汕锾炷?,對于他這個居無定所的乞兒,避暑容易,躲寒卻是難事;家家戶戶過了農(nóng)忙都要為了寒冬儲糧,還哪來的剩菜剩飯施舍給他?
這秋日里的入骨寒意和冷雨陣陣著實讓他這個身穿有洞麻衣的乞兒高興不起來。
忽然,他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伸手拿起身前的破碗和身邊的木杖費力的緩緩起身,拖著昨日因乞討時沖撞了縣衙的捕快老爺而被打的半死不活的殘破身軀,步履蹣跚地向前走著——他要去討碗熱茶,紅糖姜片兒的最好,他的懷里還有半塊兒發(fā)硬的饅頭,就著熱茶可以很舒服的咽下去,就當成燒餅好了。
他大概十一二歲的年紀,可佝僂的身軀卻如七老八十的老太一般暮景殘光。
他每走一步,渾身就像被針扎般刺痛。
離他最近的茶樓不過幾丈遠,只可惜在街對面。這意味著他必須頂著冷冽秋雨走到對街,可是他弱不勝衣的身子骨能讓他接受冷雨的洗禮而讓他安然無恙的到達彼岸嗎?
他覺得自己沒問題。雖然身子骨單薄但他年輕,作為年輕人的僅剩氣力應該可以支持自己走到對街。
這時,一陣微風拂來,在因刺骨寒意而哆嗦的同時,他也嗅到了茶香和熱氣。
他下定決心要到茶館去。
他邁出了第一步,緊接著的第二步讓他全身暴露在秋雨之中,不過還好,沒有他想象中那般寒冷,但他還是加快腳步向茶樓走去,他可不想染上殺人的風寒。
終于,他來到了茶樓的門口,不過他始終沒有邁過那高高的門檻,因為里頭有一桌捕役——看起來像是昨天打他的那一群。
眼尖的店小二看到了這個站在風雨中的乞兒,生怕臟了這幾位捕差大爺?shù)难?,到時候又作威作福的發(fā)難,趕緊三步并作兩步就要去關門,卻見乞兒抵著門說道:“小二老爺,莫要關門,我不討飯,我買,我買一碗熱茶。”小二不想與他搭話仍是一門心思的關門,可奇怪的是,這九尺高的槐木隔扇門今天怎么都關不上,正當小二哥暗自咋舌時,他注意到了單手抵住木門的乞兒的骨瘦如柴的左手。
“這小要飯的這么大力氣,我臉都憋紅了還抵不過他一只手?怪事!”小二哥如此想到。
無奈之下,他只得答應下來,說道:“行吧,不過你不能進來,就老老實實的待在茶棚底下安安靜靜的喝你的茶,喝完趕緊走人,別沖撞了里頭那幾位捕差大爺聽到?jīng)]!”
小乞兒用力的點了點頭,之后他把破碗和木杖用胳臂捧在懷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枚銅錢,雙手虔誠的奉上。
小二看了看他,覺得有些可憐,收下了那枚銅錢,搖了搖頭從屋里拿來茶壺倒進他那討生活用的破碗里,另外給他了兩塊客人吃剩的豌豆黃兒。
小乞兒深深彎腰表示謝過,之后就躲在了茶棚下避雨,他倚著欄桿,把豌豆黃兒放進口袋里,從懷中掏出那塊發(fā)硬的饅頭,掰碎之后放進熱茶里,一口一口地慢慢吃起來。
里屋那桌捕快中有一個好事兒的劉姓捕快注意到了小叫花子那邊的動向對著旁邊蓄著八字胡的捕頭說道:“頭兒,那小子是不是昨天被打死那個不長眼的老臭要飯的領著的那個小叫花子?”
那捕頭聽見這話卻是不悅眉頭緊的皺住,說道:“嘖!晦氣!今天跟弟兄們出來喝酒,別惡心我行不行?”
那小捕快立馬賠笑:“誒,頭兒別生氣,你別看他是個要飯的,其實卻是塊大金條?。 ?p> 捕頭挑了挑眉有些好奇:“怎么講?”
小捕快把頭湊過來,悄么聲兒的說道:“您還記得劉牙子嗎?”
捕頭摸了摸他的八字胡想了想:“劉牙子,那個略賣人?”
小捕快雙手一拍,說道:“對,就是他!前幾天他還找您,讓您幫忙搜羅搜羅沒人要的流兒...這跟前兒不就有一個嗎?”說完向小叫花子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那捕頭喝了口燒刀子,臉色躁紅,瞇眼打量了小叫花子,打了個酒嗝,搖了搖頭說道:“嗝~不行,那小子年歲有些大了,過了好訓的年紀,況且那身子骨單薄的,跟紙糊似得,被賣去當下人也不可能有人要?!?p> 小捕快賊眉鼠眼,腦筋一轉,道:“那‘采生折割’,貼上狗皮,當個狗人兒,不也是招財?”
一桌捕快哄笑。
捕頭滿嘴酒氣,醉醺醺地說道:“那還需看看他有沒有天賦了!小二!”
捕頭大手一揚,示意店小二過來,“把門口那要飯的叫來?!?p> 小二心里嘆氣:“苦命的乞兒??!到底是沒逃了!”他雖是這般想著,但也不敢怠慢這些吃公家飯的官差,快步跑到門外,把正吃著饅頭的小叫花子拉至桌前。
正當小叫花子還滿臉錯愕之時,捕頭先開口道:“要飯的,你看看我這桌上,西街武大的牛肉燒餅,橋頭老陳的辣子羊湯,姜老太家的炸酥肉,還有我家岳丈親釀的燒刀子,你想不想嘗嘗?”
還未等小叫花子作出回應,那捕頭又說道:“想吃也容易,學幾聲狗叫給官爺我聽聽,若是學得像,我便賞你幾口殘羹剩飯。但若是不像...那就是掃了老子的興致,到時候是什么下場,你心里應該也能拎的清...”
面對捕頭的威逼利誘,乞兒想到了昨天被他們打死的老乞丐。
他小聲地叫了兩聲。
捕頭似乎不太滿意,把頭伸過去,挑了挑眉毛:“什么?大兒點聲,官爺我聽不清!”
“汪!汪!”兩聲狗叫響徹整個茶樓,不時聽見看熱鬧的人傳出憋不住的嗤笑聲。
小叫花子羞紅了臉,雖然多年行乞已讓他忘了何為尊嚴,但他總是個人,而且還是個臉皮薄的總角少年。
“嘖...”一旁的小捕快還是有些不依不饒,又道:“你這學的也不像啊,小爺我也不為難你,這樣吧,不如你跪下,學狗吐舌給我把靴子舔干凈!”
說罷將左腳抬起搭在右腿之上,把沾滿黃泥的靴子抬到小叫花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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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樓的角落坐著兩個奇怪的客人——明明坐在屋內卻裹得嚴嚴實實,頭戴土黃編織斗笠,身披灰青蓑衣,臃腫寬大的蓑衣遮住他們的身軀讓旁人看不出他們的體貌特征,胖瘦美丑。
其中一人端著茶碗的手微微顫抖,肩膀劇烈抖動,看起來似是被氣得不輕,正欲起身像小乞丐那邊走去好好教訓那狗仗人勢的東西,卻被身旁另一神秘人按下,示意不要輕舉妄動。
面對小捕快的刁難,小叫花子有些為難,小聲囁嚅道:“官爺,您剛才說好我若是學狗叫就給我些吃食,怎么變卦...”
沒等小叫花子說完,那捕快抬腿就是一腳,正踹在小乞丐那因瘦弱而極為明顯突出的肋骨上。
這一腳將小乞丐踢出十幾尺遠,“咚”的一聲重重地撞在大堂的頂梁柱上。
“嘔!”小乞丐吐出一口鮮血,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胸前的不適,顯而易見,他胸前那突出明顯的肋骨斷了幾根兒。
小乞丐的眼前有些發(fā)黑,漸漸的沒有了半點兒亮光,耳邊聽到的唯有茶樓看客的竊竊私語和那群捕快的謾罵嘲笑。
”嘶,我要死了嗎?就算我是個要飯的,這么就死了也太憋屈了...”
忽然那無垠的黑暗世界像是收到了什么訊息:
“騰!”突然,小乞丐黑暗的世界里冒出一團熊熊烈火,那火越燒越旺,漸漸的,火光沖天照亮了小乞丐黑暗的世界。
那烈火中呼的化出張人臉,那臉張著血盆大口,呲著尖牙銳齒,似蠱惑人心的低語:“殺...殺...殺了他!”
小乞丐猛的睜開了眼,先前澄澈的雙眼如今布滿血絲,他忽然趴下,就這樣五體投地的爬向那個把他踹的半死的那個捕快身前,竟是搖尾乞憐道:“官爺,您莫生氣,莫生氣,是賤民不識抬舉,賤民這就給您舔干凈!”
茶樓里那些事不關己的看客再如何麻木也是不忍心將這一幕看下去,紛紛將頭轉過去。
坐在角落的神秘漢子不動聲色,靜靜地觀察著那個小乞丐。
“啊!你這狗東西!”一聲慘叫響徹茶樓。
叫聲是那捕快發(fā)出的。
眾人轉過頭來,只見那小乞丐死死咬住捕快的小腿,隨手抓起身旁的破碗碎片,用力刺進捕快的小腿肚上。
捕快一拳轟出,接著咬著牙用力甩腿,小乞丐又被甩飛出去。
只不過這一次小乞丐并沒有露出搖尾乞憐的可憐模樣。
他用布滿血絲的雙眼惡狠狠地瞪著那小腿血流如注,露出可憐的狼狽模樣的捕快,生平第一次肆意爽朗地大笑起來:“哈哈哈!狗東西!疼嗎?你不說我是狗嗎?好!我這條瘋狗今天就咬死你!有膽兒就把我打死!腦袋掉了碗大的疤,我十八年后又是條好漢,來啊!欺軟怕硬的狗東西!打死我?。 ?p> 聽完這般嘲諷,捕快面露兇相,氣急敗壞地抽出腰間尖頭鐵尺,一瘸一拐地向小乞丐走去。
“王八羔子,賤命一條的狗東西也敢咬官爺我的腿,以為官爺我不敢殺你,呸!腌臜的垃圾死了有誰在乎!”
小乞丐看著漸漸逼近的捕快,冷笑一聲,拾回了勇氣與尊嚴的他,用稚嫩的童音說著鏗鏘的文字,用人類戰(zhàn)勝邪惡所依仗的最偉大的武器反抗著他所受的不公:“啐!雜碎!你才是垃圾!欺男霸女的勾當你干過不少,魚肉鄉(xiāng)里的事兒你也沒少摻和!你看我走在大街上行人避之不及,那你呢?你若是脫下這身淄衣,卸下了那腰牌,你還是個啥?你去參加科舉別人都覺得有辱斯文?。ü糯犊鞂儆谫v業(yè),其后代不能參加科舉考試,即使他們脫離捕快行業(yè),其子孫亦是不準應試)到時候走在大街上,人人見你如過街老鼠般人人唾棄!屁大能耐沒有,一年工食銀不過十兩銀子,養(yǎng)家糊口都費勁兒吧!叫你聲捕爺?shù)惯€真把自己當盤兒菜了!”
這些話好似尖頭利劍,穩(wěn)穩(wěn)地刺在了那捕快心口,他臉氣的發(fā)紫,高舉明晃晃的鐵尺,喊道:“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狗東西!擱這兒課語訛言!老子現(xiàn)在就送你去見閻王!”
小乞丐盯著刺下來的鐵尺,緩緩地閉上眼睛,他想了想他已過的人生,簡直一塌糊涂,自記事起便開始行乞,飯店的折籮,喂狗的剩飯,攤販的爛果,肉鋪的臭肉...他也曾扒富貴人家的馬車而被人打的頭破血流,他也曾對著走在街上的行人摸摸搜搜,結果被送到官府弄得不省人事,就算哪天碰上位大善人看他可憐,施舍的恩惠多了些,自己的同行也會將自己“洗劫一空”,他開始有些恨自己的爹娘為何把他帶到這世上卻又拋棄了他,但他又想了想,或許......他們有他們的苦衷吧。
窮困窘迫的人生也不全是罪惡,他也遇到過不少好人,某年某月某日,張家阿婆送了他件兒綿夾襖,李家大嫂請他吃了碗陽春面,茶樓小二哥送他了幾個豌豆黃兒...誰對他好他都會記著,將來要是有機會,他會報答。但可惜,自己好像沒有將來了,死在這么個人渣手底下,怎么也開心不起來,但好像也沒多大關系,好歹死的坦蕩,他記性好,經(jīng)常趴在書塾的墻根兒底下偷聽,教書先生說過什么,他多聽幾遍也記了不少大概內容,用教書先生的話怎么說來著...
“嘶...早知道看點兒書好了,這臨了了屁都蹦不出來一個的感覺真憋屈?!?p> 這輩子雖然過得不好,但最后死之前好歹像個爺們兒,盡管自己才十一歲,也許十二歲。他從來沒過過生辰,只按照每年春節(jié)的張燈結彩來判斷今年是他來到這世上的第幾個年頭。
鐵尺愈來愈近,小乞丐已經(jīng)感覺到那尖銳的鋒刃和刺鼻的鑌鐵味。
但忽然間,惡臭的鐵味變成了芬芳馥郁的芝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