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大理寺的孤燈之下。
狄仁杰面無表情的審視著眼前的卷宗,可在旁邊的推車上,還有更多的卷宗堆積如山。
就宛如機關(guān)人那樣,毫無遲滯,也沒有任何的走神。
專注的凝視著每一行字跡,再一次的重新翻找起所有的檔案,宛如大海撈針一樣的尋找著任何的線索。
在其他人心中,破案如神的大理寺密探們往往都是出生入死,同惡棍們激烈的搏殺,深入敵后,潛伏在黑暗中,駕駛著機關(guān)馬車橫沖直撞,再或者一眼掃過就發(fā)現(xiàn)無數(shù)疑點……
只可惜現(xiàn)實從來都沒有那么浪漫,有的只是案牘之間日復(fù)一日的消磨,案發(fā)現(xiàn)場和檔案庫之間數(shù)之不盡的徘徊。
還有無數(shù)次一無所得的煎熬思考。
被譽為這個世界上最具備智慧的神探,在光環(huán)之后,便是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尋覓者。
不知疲倦,不知恐懼,也不知適可而止。
一臺冷酷的真相機器。
“元芳,將乙字號歸檔吧。”當(dāng)?shù)胰式芊炅俗詈笠槐局?,輕聲吩咐。墻角打瞌睡的少年猛然驚醒,撓頭:“還要繼續(xù)看么,大人,就算是翻來覆去也找不到什么新線索了啊?!?p> “不,我只是發(fā)現(xiàn)了,過去的疑點而已?!?p> 狄仁杰面無表情的說:“一個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發(fā)覺的,最大疑點?!?p> “什么?”元芳愕然。
抬頭的時候,才看到,墻壁之上被貼滿了的副本,還有無數(shù)繁復(fù)的記錄,令人眼花繚亂??稍谥旃P的勾勒之下,一切細碎的痕跡都被那一道綿延的紅痕串聯(lián)起來。
就好像潛藏在九地之下的暗河涌動著,出現(xiàn)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那是自從李白進入長安以來所有的行跡!
“怎么回事兒?”元芳愕然,旋即恍悟,興奮起來:“果然是那個姓李的有問題對不對!我這就帶人把他捉……”
啪!
狄仁杰拍在了他的后腦勺上,面無表情:“仔細看?!?p> 當(dāng)元芳好奇的觀看時,便發(fā)現(xiàn),狄仁杰竟然以李白的角度,將這些日子以來烏有公在長安城里的所有活動串聯(lián)了起來。
在每一個時間,每一個事件里,每一個人所扮演的角色,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還有黑暗重重的謎團,乃至無數(shù)陰謀之間李白的筆直軌跡……
就像是一把鋒銳的劍,將一切都撕裂,貫穿,擊潰。
令人嘆為觀止。
“這個家伙……還真是有些厲害啊?!痹紦项^輕嘆:“感覺寫成一幕大戲的話,絕對是主角啊。哎呀,我說不定能撈個男配,但感覺狄大人只能做反派了啊……”
嗯,還是那種每次都要捏著鼻子給李白收拾收尾的那種。
“雖然有些不著調(diào),但起碼抓到了重點?!钡胰式芷沉诉@個家伙一眼。
“反派?”
啪!
元芳捂后腦勺的手愣是沒趕上狄大人的手速。
“是大戲?!?p> 狄仁杰收回手糾正道,“倘若以一場戲劇的角度來說,倒也不差,雖然多少蹩腳爛俗一些,到還有些勸善戒惡的道理在。
可別忘了,元芳,現(xiàn)實里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又哪里有那么多的戲劇在……你難道就沒有發(fā)現(xiàn)么,李白他們從頭到尾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過于離奇了。”
過于的,單純。
如此簡單的就介入了云間樓的風(fēng)波,如此理所當(dāng)然的又攙和了坊主競選,然后又如此行云流水的擊潰了青衫會……
就像是故事一樣。
可當(dāng)如今專門翻檢出來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實在是,太過于刻意了!
簡直就好像戲臺之上的角色一樣。
不論是李白、荀青,亦或者是自己,元芳,乃至其他所被牽涉到的一切,所有人都是演員,所有人都是傀儡。
所有人都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牽引著絲線……
宛如網(wǎng)中的獵物那樣,徒勞的掙扎,徒勞的尋覓,最終又看似得到了甘美的露水,但那不過是獵食者所設(shè)置的最后恩賜。
被誘餌所吸引,反而忽略了其他的痕跡,將真正的秘密隱藏在了黑暗中。
“可又是誰能操控這一切?”元芳一陣惡寒。
“還用問么,元芳?!钡胰式苊鏌o表情的回眸:“除了烏有公之外,還有誰能把整個長安耍的團團轉(zhuǎn)?烏有公布了一個局,這局里,有針對李白布下的棋子?!?p> 漫長的寂靜里,元芳僵硬在原地,沒有說話。
只感覺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唯一的問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從什么時候開始籌備這一切,從什么時候排演這一場動人心魄的戲???”
狄仁杰瞇起眼睛,輕聲呢喃:“從青衫會的覆滅?從云間樓的倒臺?還是說,從李白踏入長安的那一瞬間?”
亦或者,在更久之前?以及……布在李白身邊的棋子又是誰?
不論如何,狄仁杰都有一種本能的預(yù)感——或許,這一場大戲收尾的時候即將到了,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惡意,即將井噴而出。
然而,當(dāng)工具已經(jīng)完成自己的使命,接下來只會礙事之后,所剩下的,便只有一個結(jié)果。
“立刻召集所有的人手!”
當(dāng)明悟這一切的瞬間,狄仁杰回頭下令:“還有,查清楚,李白他們究竟在哪里!他們究竟去哪兒了……”
半刻鐘后,元芳奮力踹開工坊內(nèi)的大門。
看著里面的一片狼藉。
陷入呆滯。
他們來晚了。
此刻的鬼市,廢墟中。
赤面從噩夢中驚醒,汗流浹背。
然后,便看到了那個猙獰的身影,佇立在黑暗中,冷漠俯瞰。滴血的頭顱滾落在他的腳下。
死不瞑目。
王安六!
“原來如此么……”
在短暫的沉默里,赤面看黑暗中隱隱浮現(xiàn)的猙獰鹿角,只感到一陣嘲弄:“連鬼都要利用,真不愧是烏有公……”
鹿角無言,只是揮手。
人頭落地。
死寂之中,妖魔轉(zhuǎn)身離去,此處再無其他的聲息。
李白聽見了庭院深處傳來的歌聲。
一路,拽著荀青,翻過坊市之間的高墻,終于來到了那位‘伯卿君’的府邸之后,所眼見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門扉一觸即開。
在月光下,龐大的庭院中,涌動的流水從假山之上落下,迸發(fā)清脆的水花,而在無數(shù)機樞的運轉(zhuǎn)之下,一座座浮橋在湖泊之上不斷的變化,推動著亭臺運轉(zhuǎn)。
整個庭院都仿佛是一座巨大的機關(guān)那樣,不斷的運行著,漸漸的,自一片靜謐和美麗展露出無以言喻的惡意。
伴隨著清脆的節(jié)拍和跌宕起伏的旋律,又低沉婉轉(zhuǎn)的聲音回蕩在靜謐的夜色里,宛如陰魂歌唱,后面的令荀青一陣毛骨悚然。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p> 那哀愁的女聲輕聲歌唱,“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哪怕是李白此刻胸臆間的劍氣冷如霜雪,此刻也能感受到歌聲之中的哀愁和悲涼,不由得微微動容。
這是詩經(jīng)中的一節(jié)。
柏舟。
所訴說的,乃是心中的愁怨。
懷揣著苦痛和悲涼,載舟中流,飲酒消愁。
恨我的心不是鏡子,無法映照留影。恨我的心不是滾石,不能隨波逐流……憂患重重,苦痛無窮,晝夜輪回,為何明暗交迭,志懷霜雪,為何又不能展翅高飛?
“絕對有問題啊?!?p> 荀青的聲音微微顫抖:“這么大的宅子,黑布隆冬的一根蠟燭都不點,而且一個人都沒有……怕不是鬧鬼了吧?”
“或許吧?!?p> 李白垂眸,感受到黑暗中隱隱涌動的殺意,“或許,人家正在等我們也說不定。你說的沒錯,果然有問題?!?p> “要走么,荀青,最后的機會了。”李白輕聲說:“你來決定。”
短暫的沉默中,荀青吞了口吐沫。
奮力搖頭。
就算要走。
敵暗我明,又怎么逃多久?
“關(guān)鍵的時候,就拋下我走吧,李白?!避髑嗾J真的說:“萬一,我是說,萬一的話……照顧好黎鄉(xiāng)。”
李白搖頭一笑,“我可沒有照顧別人的經(jīng)驗,你自己來吧?!?p> 他循著旋律,踏步上前,再無任何畏懼。
荀青跟在后面,亦步亦趨,只害怕黑暗中的惡鬼忽然跳出來將自己吞掉。
可就在隨著曲折的道路在機關(guān)的運轉(zhuǎn)下不斷從地下翻轉(zhuǎn)而出,他們卻已經(jīng)來到了廳堂的前方。
在極盡奢華和綺麗的大廳之中,巨大的門扉敞開,展露出那黯淡的亮光,還有那華美的舞臺。
伴隨著機關(guān)的翻轉(zhuǎn),日月的輪廓和山河的景象不斷在舞臺上浮現(xiàn),琉璃折射出明暗不定的幻光,便構(gòu)成了白日與夜幕,四時的變化。
還有舞臺上,那苦痛徘徊,頌唱歌聲的機關(guān)舞姬。
當(dāng)她舉手投足時,便有無數(shù)簧片彈動的聲音從喉中泛起,重疊成起伏的哀歌,回蕩在寂靜的長夜里,令人不寒而栗。
而就在舞臺前方,只有一張桌子,擺滿了各色菜肴和美酒,此刻也早已經(jīng)杯盤狼藉。
只有那個靠在椅子上的背影,依舊在痛飲著美酒,袒胸露腹,早已酣醉。
伯卿君!
不見往日的雍容氣度,就好像長安城里隨處可見的爛酒鬼一樣。那個頭發(fā)斑白的中年人回頭,望向自己的客人們。
昏沉的眼瞳分辨許久,忽然笑出了聲。
“你們果然來了啊,烏有公告訴我你們回來,虧我還準(zhǔn)備了一桌好菜,只是沒想到你們來的這么晚,叫人白等?!?p> 他仰頭飲盡了杯中的美酒,扯過酒壇給自己又倒了一杯,揮手說道:“請吧二位,隨意一些,就當(dāng)自己家便好?!?p> “放心,沒有什么埋伏,府中的下人和仆從都已經(jīng)被我遣散了,不必驚慌,我也沒有膽子去試一試當(dāng)世謫仙的寶劍?!?p> 李伯卿摸了摸脖子,自嘲的笑出聲,“你們要是不放心,看著我吃也一樣,我不打算客氣?!?p> “抱歉,我沒和你這種血債累累的家伙喝酒的習(xí)慣。也沒有聽曲吟詩的時間。”
李白揮手,青色的劍氣揮灑,切裂了舞臺之上華麗布景,令一切破裂坍塌,瞬間美景不復(fù),可舞臺上的歌姬卻還在依舊歌唱著。
只是動作卻忽然卡頓了起來,就像是生銹了的機關(guān)人那樣,驟然一聲巨響,折斷,脖頸之中無數(shù)齒輪和簧片飛出,可是卻看不到機關(guān)核……
只有幾顆渾濁的晶體遍布裂痕。
荀青瞬間悚然。
又是這種偽造的機關(guān)核!
“嘖,可惜了?!?p> 李伯卿微微搖頭,似是遺憾:“這個舞臺,哪怕有烏有公的技術(shù),也花了我十一萬金呢?!?p> “十一萬……金?”
荀青僵硬。
已經(jīng)完全無法理解。
理解不了那個數(shù)字的龐大,也無法理解,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會有人將這么多錢投入到這種東西上!
十一萬金,足夠多少人生活一輩子了!
李白冷哼,“窮奢極欲到這種程度,我該稱贊一句不愧是貴胄么?”
“貴胄?”
李伯卿冷笑,搖頭:“如今武氏當(dāng)朝,李家的貴胄又值幾個錢?你們知道李家有多少人么?
像我這樣不起眼的卑微旁支,在長安城里不知道有幾千個幾萬個,卑賤如草,這個身份也不過是別人用來嘲弄我的笑料……倘若不是慣會生意,日進斗金,誰能又看得起我?”
他低頭,俯瞰著杯中的倒影,鄙夷的搖頭:
“又有誰還記得我這個前朝的貴胄?”
“就為了錢?”荀青咬牙,已經(jīng)克制不住憤怒。
“不然呢?還能為了什么?”
李伯卿回眸,漠然的凝視著李白手中的長劍,嗤笑出聲:“難道還能為了什么大家和道理么?”
“你們還是,太過年輕了啊?!?p> 那個爛醉的中年人咧嘴,像是野獸一樣,雙眸中泛起了鬼火一樣的光,充滿惡意:“你們什么都沒有,所以,什么都不會失去。
因此,才能無所畏懼,所以才高高在上的在這里同我講什么大家和道理?!?p> “從頭到尾,你們都沒有能理解過——”
他沙啞的大笑,“你們所在乎的那種玩意兒,和世上最寶貴的東西相比,不值一提!”
崩!
李白再忍無可忍,揮劍斬落。
可舞臺之上,殘缺的那一具傀儡卻四足匍匐而來,如同蠕動的鬼魅那樣,以自己更勝金鐵的軀殼為主人擋下了這一擊。
殘缺的面孔上,一半點著紅妝,嬌艷迷人,可另一半的缺口后無數(shù)齒輪緩緩轉(zhuǎn)動著,貓眼石所鑲嵌成的眼瞳里一片空洞。
像是幽魂那樣,令人毛骨悚然!
“差不多……”
李伯卿自爛醉中輕聲呢喃:“也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