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半個月前，玉城還是欣榮一片，只是傷寒多了些許，秋冬交替之際，感染風寒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眾人開始便未曾當回事，有錢人抓幾副湯藥，沒有錢的便想著抗一抗也就捱過去了，也有人實在是咳得厲害，便去逸先生那里抓了幾服藥。

　　最初無人去找逸先生，逸先生又終日在醫(yī)館不外出，便也不曉得城中變化，直到那一日有兩三個乞兒來此求藥，逸先生才發(fā)現(xiàn)了端倪。

　　“諸位！”逸先生在醫(yī)館前拿著幾幅湯藥，向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揮了揮，“近來城中多有風寒，依我之見，此乃疫病，絕非普通風寒，不可小覷！”

　　眾人見他喊著，有的笑他果真是個怪人便離去，有的置若罔聞，依舊不理不睬，有的停下腳步，笑問：“這位大夫，那你說，我們應(yīng)當如何？”

　　“我這有醫(yī)治的藥物，大家可以過來?。　彼麚]了揮手中的藥包，示意眾人。

　　不少人便哈哈大笑了起來，笑他為了錢財胡說八道，笑他言行怪異果真瘋子，很快的，大家又投入了自己的事，各忙各的去了，沒人再理他。

　　逸先生很是難過，轉(zhuǎn)身進入醫(yī)館，剛剛踏進館中，便聽到一怯生生的聲音詢問，“逸先生，可以賣給我?guī)赘眴?？?p>　　逸先生回頭，見是一十歲左右的孩子，便讓他進來，問道：“家中有人病了？”

　　男孩點頭，道：“奶奶病了，咳得厲害，逸先生，這是我全部的錢，夠嗎？”他從衣服里掏出層層包裹的銅板，小心翼翼的遞給逸先生。

　　逸先生看了看男孩，拒收了遞過來的銅幣。

　　“逸先生！是、是不夠嗎？”男孩小聲問著，似是要哭了出來。

　　逸先生忙解釋，遞給他幾幅湯藥，“夠了，夠了，不過這是我送你的，不需要收錢?！?p>　　“逸先生……”

　　“無事，這藥劑你且記得要一日一副，你也須得喝，有預防之效。連續(xù)喝三日，忌辛辣油膩，多注意通風，若無必要不要出門，實在避免不了也要用面罩擋好口鼻，記住了嗎？”

　　“記住了！多謝逸先生！”

　　“快回去吧。”

　　男孩按照囑咐喝了湯藥，果然未感染，奶奶也沒了癥狀。這件事是在疫癥爆發(fā)后有人發(fā)現(xiàn)的，一番詢問下才知道是逸先生的緣故。

　　于是乎逸先生素來門可羅雀的醫(yī)館前整日都擠滿了人，就這樣擠了兩天，逸先生醫(yī)館的大門終于打開了。

　　“逸先生！救救我！”到處都是這樣的呼救聲，逸先生看著眾人，開口道：“諸位，并非我不想救你們，只是如今疫災(zāi)嚴重，再也不是十日前那般輕微，我也束手無策?！?p>　　“逸先生！難道連你都沒有辦法？”

　　逸先生沉默不答，許久，回道：“我確有一法，只是沒有十足的把握，而且此藥每日最多五副，城中千萬人，我實在是有心無力?！?p>　　“有辦法總比沒有好，逸先生，你先將藥給重癥之人，其他人或許可以等幾天?！?p>　　“是啊，逸先生，救救我們吧！”

　　百姓祈求，逸先生只好應(yīng)下。

　　北宿聽著，覺得甚是奇怪，便問道：“疫癥爆發(fā)已有幾日，沒有醫(yī)官來救治嗎？”

　　“有的，前幾日還有新的一批醫(yī)官和糧食來這，只是來幾人都無用，這幾日疫癥越發(fā)的厲害，今早便下令封了城。”

　　“那逸先生可把方子告訴你們了？”

　　“有醫(yī)官去問過，幾次登門卻是無果。”

　　“那倒是奇怪了，小蟲子，你能帶我們?nèi)ヒ菹壬尼t(yī)館去看看嗎？”

　　小蟲子點了點頭，“好。”

　　三人到了醫(yī)館前，門前冷落，鮮少有人經(jīng)過。北宿看著緊閉的大門，問道：“這里怎么這么冷清？”

　　小蟲子跑到門前，從門縫里敲了敲里面，回來回道：“自從逸先生限制了數(shù)目，就很少有人來了，前幾日還是有的，現(xiàn)在是越發(fā)少了?！彼箝T看了看，“逸先生又不在?！?p>　　“他經(jīng)常不在嗎？”

　　“逸先生總是會莫名消失，最近更是頻繁，不過好像他每一次出現(xiàn)都會帶來藥劑?！?p>　　“倒是奇怪?！?p>　　“的確奇怪，姐姐，你要是想找他，今晚或許就可以了，算日子，今天該發(fā)新的一批藥了?！?p>　　“謝謝你啊小蟲子，”北宿遞給她一些糕點，“現(xiàn)在給你錢財你應(yīng)當也用不到，這些糕點就送給你了?！?p>　　小蟲子接過，喜不自勝，“謝謝姐姐！”

　　見小蟲子十分歡喜的拿著糕點離開，西商瞧著，覺得頗為有趣，“你舍得把清靈糕給她？”

　　“不過是些糕點，里面又有些草木精魂，或許可以幫她?！?p>　　“你是要管這里的事嗎？”

　　北宿轉(zhuǎn)身看向他，“你不管嗎？”

　　“人各有命，”西商負手，看著街邊偶爾幾個出現(xiàn)的凡人，有的是染了疫病被丟出來的，有的是無家可歸露宿街頭，有的是無可奈何出來尋醫(yī)問藥，“臨海城那一次你已是不該，三界各有天命，若非仙妖為禍人間，你不該妄自出手?！?p>　　“天命？”北宿輕笑一聲，“西商，若是在之前，在我還是蘇霧的時候，你告訴我這些所謂的法規(guī)，或許我還會思量幾番，可是如今本該泯滅的我站在這里，西商，你告訴我，這便是天命嗎？”

　　“阿宿，”西商無措，避開了北宿的質(zhì)問，“這不一樣，況且，你已經(jīng)隕滅兩次，縱使為神，你也付出了代價。”

　　“既同為生靈，便無不同。何況我身負生息，本就該對他們多些照拂，若是山地有異，你會置之不理嗎？”

　　“阿宿?！?p>　　北宿認真的看著西商，堅定道：“我答應(yīng)你，不妄動神力。只是這疫病確實蹊蹺，一路走過，我竟然都沒有看出這疫癥的根由是什么?！?p>　　“誠然怪異，但這也不是你能左右的，走吧，阿宿?！?p>　　“西商，”北宿走到西商面前，沉聲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沒有的事，你想多了，”西商避開北宿的眼神，看向醫(yī)館，“既然決定留下，那我們總得去會一會這逸先生?！?p>　　兩人隱去身形，進到醫(yī)館，館中藥材安置有方，干凈利落，簡單明了，案上寫著幾個方子，字跡飄逸卻不失風骨，獨具一格?！翱雌饋硎莻€尋常的大夫?！?p>　　“尋常大夫？”西商拿起一味藥，遞給北宿，“這是焄靈芝。”

　　“焄靈芝？”北宿拿起來聞了聞，“這是做什么的？”

　　西商收回手，不自然的捻了捻指尖，“做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難得的草藥，生長在極寒地帶的山脈，尋常大夫可不會有這種東西。你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北宿很是好奇的看著西商，“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西商咳了兩聲，道：“我富有山地，總會了解些的，不過比不過南芃?！?p>　　“好吧，”北宿點了點頭，她翻弄著眼前的幾味藥材，忽感覺到了他人的生息，“有人來了?！?p>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館內(nèi)便出現(xiàn)了一人，雪白衣袍，走動間帶著一股淡淡的清香，似是有著皚皚白雪之冷，又夾雜些許藥香。袖擺處印花，“蓮花？”

　　“是雪蓮?！蔽魃田@出身形，設(shè)了結(jié)界。

　　“西商？”見西商不再隱藏，北宿也現(xiàn)出身形。

　　逸先生先是一愣，手心聚力，儼然一副警惕備戰(zhàn)之態(tài)，看清兩人后，又收起了殺氣，恭敬道：“小仙拜見二位神尊?！?p>　　“你認識我們？”北宿看了眼西商，見他嘴角含笑，卻是不語，她上前仔細看了看，終于想起，“你是雪逸？”

　　六百年前，西商和北宿云游人間，路經(jīng)一座荒山，山下人煙稀少，山上亦是無珍花異草。兩人覺得無趣，正想離開，北宿卻感受到了一絲生息。

　　“西商，山上好像有些異樣?！?p>　　因著山體極高，又正值隆冬，山頂有著白雪皚皚，兩人順著靈息找到了隱于雪中的一朵雪蓮。

　　“天劫未過?？催@周遭的靈力，也是個難得的。倒是可惜?！?p>　　北宿匯聚周遭散開的靈力，凝成一團，籠著那朵雪蓮?！凹热挥鲆娏?，便是有緣?！?p>　　雪蓮受到自身靈力的回饋滋養(yǎng)，漸漸化出了人形，“多謝相救。”

　　“倒是位頗有風骨的俊俏兒郎?！?p>　　西商聽著這贊賞，心中頗不是滋味，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又為何在此？”

　　“小仙名喚雪逸，是雪蓮一族的備選仙王之一?！?p>　　“之一？”

　　“雪蓮一族因長居雪山，鮮少與其他族群交往，便在這雪蓮王的選擇上多花了些心思，以免他日受敵，王不能抵?！?p>　　“你是為了晉升才渡這天劫的？”

　　“是，只是沒想到受了些偷襲，罷了，終究是我靈力不足，怪不得他人。”

　　“你倒是好氣量，”西商笑道：“差點就魂飛魄散了，還不怪他人。是其他的備選王做的吧？”

　　雪逸不語，西商便也不再追問，“罷了，本也不想插手你們的族事?！?p>　　“多謝神尊相救?！毖┮葜獣杂行牧怂说肽?，于是又行禮感激了一番。

　　“我們只是護了你不讓你魂飛魄散，能否再次修成還是要看你自己，只是望你來日若是能成，可以救助他人，完成你身為雪蓮的本分。”

　　“留下了生息和冰雪之力，阿宿，你對他過于上心了?！毕铝松剑魃唐擦似沧爨洁?。

　　“此地靈力稀薄，留下一絲也對此地生靈有異，何況修行不易，他又有雪蓮之心，極為難得，助他也算是盡了我的本分?！?p>　　“你就是對這些用心?！?p>　　“你怎么了？”見西商興致缺缺，北宿心中猜了個七八分，“可是醋了？”

　　“本尊是神，怎么會同一株雪蓮爭風吃醋?！?p>　　“是嗎？那我回去再讓南芃過來一次，留下絲森宇更為有用。說來他長得俊郎，多看幾眼也不錯，我們這就回去——哎！”

　　西商摟過北宿，貼近說道：“你說什么？”

　　北宿笑道：“我說，他長得……”

　　一吻語畢，逗玩的話被堵了回去，北宿也不生氣，頗為配合。

　　“還說不是吃醋了?！?p>　　“就是醋了，以后不許了?！?p>　　“好，你也不許?！?p>　　回憶被打開，北宿終于想起來曾經(jīng)追查不到的與霧山的傳說，怎么能查得到？那本是百停山的事。

　　那座荒山，就是如今的百停山，許是當年留下了冰雪之力，才讓北宿隕落時離散的冰雪神力匯聚在此，造成了冰雪覆山。也是因為那一絲生息，才讓這荒蕪的地界開始有了靈脈繁衍。

　　“多謝神尊當年留下神力助我修行?！?p>　　“你怎么知道是我留下的？”北宿問出，又覺得頗為多余，當年隕落，生出許多事物，又恰好在那荒涼的地界，六百年前的三界也不同于如今，他們四個雖然避世，卻也有著神的名聲流傳，所以北宿的身份，縱使愚笨，也該明白，何況雪逸玲瓏心思。

　　知曉北宿了然，西商便問道：“看來你已是上仙至極，何故到此？”

　　“我修行有成，謹遵神尊教誨，云游三界，盡自己本分。三個月前，我行到此處，發(fā)覺此地靈氣有異便多待了些時日，卻沒想到此地遭遇了疫病?！?p>　　“靈氣有異？”

　　“是，此地靈脈紊亂，靈氣渾濁，不是仙力雜亂也不是妖力沾染，很是怪異。這幾日疫災(zāi)嚴重，百姓哀怨，此地靈脈受了侵染，神尊或是因此沒有發(fā)覺?！?p>　　“此地的疫癥也頗為蹊蹺，你既有醫(yī)治之法，又因何故限制？”

　　“神尊不知，此癥屬實怪異，查無源頭，無根無因，尋常之法無法救治，我尋找了許久都未找到法子，無奈只能用靈源做藥引，取百停山山頂雪水熬制，只是此法甚為消耗，一次最多只成五副藥，神尊諒解，小仙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p>　　“此癥竟如此怪異，”北宿化出靈丹，給與雪逸，“這個于你有益。既是別無他法，這幾日我便助你制藥，這一城百姓，不能不救?！?p>　　兩人離開醫(yī)館，在街上走著，百姓如今是連哭喊的氣力都沒了，只能無盡的悲憤自哀。

　　“雪逸說，這里的靈氣有異?！?p>　　“或許吧?！?p>　　“西商，”北宿停下腳步，不再前行，“我的神力不足，亦不是神軀，初到此地之時又讓你封了神力，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阿宿，你信我?！?p>　　“我信你，可我就是太相信你。六百年前如此，數(shù)月前如此，如今還是如此，我因為相信你，才一次又一次的被你定下了前路，因為相信你，我才被動的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安排去承受你留給我的一切。就是因為我信你，我才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你的解釋，西商，你告訴我，我相信你，我愛你，縱使你的性情變了些許，我都可以不在乎，可是你呢？你又是如何待我的？”北宿停了片刻，輕吐出一口氣，“我不想再被欺瞞了，算了，就到這吧?！?p>　　玉城街道，往行人稀少，秋風蕭落，徒留一人停。

　　北宿這幾日一直同雪逸一起煉制靈藥，未過三日，城中疫癥全無，百姓心存感激，紛紛到醫(yī)館前感謝，城門大開，玉城逐漸恢復了往日的生活。

　　“多謝神尊救下這一城?！?p>　　“該謝的是你，你的靈源耗損嚴重，須得好好恢復，”北宿拿出一細小瓷瓶，放到桌上，“這是我和南芃所植花樹結(jié)下的凝露，將它灌溉于你的原身根系，或許可以助你?！?p>　　“神尊多次相救，雪逸畢生不忘?！?p>　　“這是你應(yīng)得的，無需謝我?！?p>　　“神尊?！?p>　　見雪逸猶豫不決，北宿道：“有話直說，不必吞吞吐吐。還有，不要一口一個神尊，你可以叫我蘇霧，這是我在這的名字。”

　　“蘇、”終究是沒有叫出口，雪逸便直截了當，“我長居百停山，與霧山的事情也有所了解，西商神尊或許確有難言之隱?！?p>　　包裹藥材的手一頓，須臾間又恢復了正常，放好一包藥材，北宿開口道：“我給過他許多次機會，讓他解釋……算了，不說了?！北彼奁鹕恚胍x開，卻聽到吵鬧聲，“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兩人出了內(nèi)堂，見許多百姓蜂擁而來，雪逸上前一步，“這是？”

　　“攜帶著諸多怨氣，小心！”北宿擋下扔過來的雜物，竟被反噬，掌心被灼傷，北宿不可置信的看著門前眾人，“魔氣？”

　　“阿宿?！蔽魃淘O(shè)下結(jié)界，拉過北宿的手，為她清除魔氣侵染，“別這樣看著我，我一直在你身邊，沒有離開。外面的人已經(jīng)受了魔氣侵染，失去了理智，他們是凡人，你又身負生息，受不住的?！?p>　　“他們怎么了？”

　　“城中死了不少人?！?p>　　“什么？因為、因為我們？”

　　“算是，阿宿，我早就勸過你，不要管這里的事，這里早已被魔氣沾染，疫災(zāi)或許是上天給他們的痛快，你們救了他們的疫癥，卻也給了他們魔氣侵心的機會?，F(xiàn)在他們把那幾個人死的罪名都安在了你們的身上，阿宿，走吧?！?p>　　“怎么會這樣……”

　　“你若是給他們恩惠，他們可以奉你為神明，可是若有一日你讓他們心中不快，他們便是一把刀。凡人喜歡造神，也喜歡弒神。阿宿，他們對死亡的恐懼太大了?！?p>　　“神尊，若是把我交出去，他們會如何？”

　　“城中心已架起了木垛，你們?nèi)羰浅鋈?，便會被燒死在上面?！?p>　　北宿握緊西商的手，哽咽道：“西商，將我的封印解開，全部。”

　　“阿宿，你會死的。”

　　“可是他們會死的，他們不該死，他們只是再平凡不過的人，不該被牽扯進不屬于他們的爭斗里?！?p>　　西商不動作，北宿又是祈求般道：“西商。”

　　“沒有人該死，阿宿，你也一樣?！蔽魃陶俪錾裨矗C穆的神光壓過，照的人睜不開眼，“我?guī)湍??！?p>　　你若想救他們，我便幫你，你若是要同天爭，我便護你。阿宿，只要你活著，平安活著，從始至終，逆天改命，我要的，不過只是你好好活著。

　　神光所至，皆是清明，病氣魔氣纏繞月余的玉城，終于被洗滌干凈。

　　雪逸聽從西商的安排將昏迷的百姓安置街上，被擾亂的靈脈恢復平穩(wěn)，渾濁的靈氣逐漸清透，城中安靜無聲，雪逸輕嘆一口氣，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雪逸，這里你不能再留了，雖說魔氣已除，可他們的記憶仍在，免不了對你猜忌?！?p>　　“雪逸一直云游，只是這次停擱的久了些，難免有些不舍?！?p>　　“世間年歲轉(zhuǎn)瞬，與其傷感，不若放下。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魔氣肆意，人間怕是還有被侵染的地方，你帶著這顆雪凝珠，也不必再耗損靈源?！?p>　　正交代著，西北忽然魔氣沖天，北宿和西商急急叮囑了幾句，便趕往了西北山地——夜寂山。夜寂山魔氣四溢，黑煙繚繞，魔神降世，已是定局。西商和北宿趕到的時候，夜寂山死寂一片，只有一人在那，似是等待已久。

　　“別來無恙啊蘇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