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筋動骨一百天,宋禾依大部分時間都只能靜躺在床上。
臥室不算小,卻始終沒外面的世界來得寬闊,她之前不覺得,那些枯枝殘葉凋零的過程原來是那么有趣。
周嫂端飯菜上樓后,會陪著宋禾依說說話,她很愛護這個瘦弱的女孩,乖乖巧巧的,誰見了不心疼?
宋禾依也很喜歡周奶奶,她的雙手粗糙,卻是溫暖的,耳畔的銀發(fā)像盛開的素凈花朵,眼角的皺紋也好看。她像媽媽那樣美麗。
有時,王追會趴在房間里睡會兒覺,宋禾依也閉著眼睛睡,再醒來時,地板上已沒了它的身影。
葉允霖依舊忙碌,作息時間日夜顛倒,宋禾依上網(wǎng)瀏覽新聞,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說的是真的,他真的很貴。
很貴的人,那時間也應該很貴,但葉允霖有些奇怪,像個不成熟的孩童,把時間浪費在捉弄宋禾依上面。
他會趁宋禾依睡覺時捏她鼻子,壞笑著等她醒來?;蛘咴谕黹g特意端一盤甜品在她面前晃悠,勾起了她的胃口,又不給她吃。
其實,葉允霖還是挺好的。
甜品最后都進了宋禾依的肚里,因為他從來不愛好甜食。
很多次,宋禾依都在悠揚的口琴聲睡著,有他在,她安穩(wěn)得不可思議。
這期間,沈淮書只給宋禾依打了一通電話,她作為一個家庭主婦,似乎比葉允霖還要忙。
對,她的確很忙,要圍著她的世界轉悠,孩子,還有那個名存實亡的老公。
為宋禾依找房子的事情一再擱置,沈淮書在盡力調(diào)和日?,崉?,好不容易,才抽出了時間。她和房東聯(lián)系得很頻繁,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定下。
她總是這樣,好人好過了頭,自己累得要死不活,還總想著拯救別人。
修養(yǎng)的這段時間里,學校那邊沒有動靜,連老師都不過問,大概是所有人都遺忘了宋禾依,她倒也毫不在乎,只是,學業(yè)可能要受到不小的影響。
方若晨,那個漂亮又壞心腸的女生,肯定是被嚇壞了。活該,宋禾依好笑的想。
這個世界好人和壞人參差不齊,宋禾依仍舊能夠找尋出自己所受的優(yōu)待。她側頭摸摸熟睡的王追,笑眼彎了彎,終于,這回她比它后睡著。
媽媽,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就像是睡在泡沫上,漂浮在空中,擁有無上的自由,只是,隨時都會墜落。
斜雨灑落房檐,逐漸喧囂,重重地敲擊著人的耳膜,今年,勢必要醞釀出一場冬雪。
鬼天氣。
葉允霖冷著臉將眼前那堆文件一把推開,點燃了一支煙。兩指輕夾,煙頭忽明忽暗地顫動著,白色煙霧繚繞,迷蒙了鏡片后的眼睛。
煙灰缸里還有很多個燃盡的煙頭,煙灰零散,沾到了桌面,慘淡一片。傍晚極其空曠寧靜,煙草的淡香融入絲毫不顯違和。
書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又亮,卻無人搭理。
不知是感冒了還是煙抽得急了,葉允霖突然彎下腰去,將手握成拳抵在唇邊,難以自制地咳嗽了起來,眼角漸紅,頹色初綻。
走廊里站著宋禾依,她小心地端著一個白瓷碗,模樣要緊,像要參加什么重要的面試一樣。
已經(jīng)敲過一次門了,卻遲遲沒有收到回應,雖然害怕打擾到他,但她又怕粥待會兒涼了,就又再敲了一次。
“葉先生,我試著煮了粥,你要不要嘗嘗?”
“不用?!?p> 門內(nèi)終于應了聲,男人的聲線慵懶,沙啞感可以輕易聽出。
“哦,好?!?p> 宋禾依垂下頭去,失落難掩,她將白瓷碗握得更緊了,指尖被燙得有些紅。
她正準備轉身離開,門卻開了。
葉允霖一手撐住門框,另一只手捏著細支香煙,他悠然吐出煙霧,黑色眼眸神秘而深沉,看不清悲喜。
正值初冬時節(jié),他只著一件深色襯衫,解開了兩顆扣子,松松垮垮的,隨性而頹廢。
“腿好透了?”
“可以不用拐杖了,但走路還是有些不方便,也不能太用力?!?p> 葉允霖睨了白瓷碗一眼,輕嗤:“瞎折騰?!?p> 惡劣得不行。
“?。课?,我只……”
宋禾依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那雙漂亮的眼睛水光瀲滟,無辜極了。
“怎么?委屈上了?!?p> “沒……沒有!只是來問問你,如果你不想喝,那也是可以的?!?p> 難堪極了,心被粗暴地揉碎了,但他明明什么都沒做。一個眼神,只憑三言兩語,就能那么傷人。
宋禾依轉身就想逃,像受了驚的兔子,身子搖搖晃晃的,粥差點撒在地板上。
葉允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讓她站穩(wěn)后才松開。
“對不起。”
宋禾依猛的抬起頭來,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她呆滯地看著他接過粥,又用空的那只手輕撫她的眼角。
蒼白指尖透著冰涼,夾帶著煙草香,滲進了她的心里。
“對不起,笨蛋。”
葉允霖彎唇淺笑,如玉的面容卻是蒙著灰的,很牽強。他用指尖輕觸她通紅的眼角,溫柔而克制。
香煙的味道始終是苦澀的,寂寞且單薄,像他那樣。
“煮的什么粥?”
“川貝糙米粥,還放了些冰糖和紅棗,怕太甜,就只加了一點點。”
“甜的也沒關系?!?p> 葉允霖將還泛著熱氣的粥放到書桌上,又重新走到門邊,攔腰把宋禾依抱了起來。
書桌前,他讓她坐了他的椅子。
宋禾依愣得傻氣,才反應過來,正想起身,卻被按住了肩膀。
“坐著,不許亂動。”
“可是……我坐了你的位置,那你怎么吃粥啊?”
“我勉為其難的站一下,也不是不行?!?p> 葉允霖端起那碗粥,用勺子輕輕攪拌著表面,還鼓起腮部吹氣,難得的有些可愛。
見了這一幕,宋禾依忍不住笑了起來,在書房里站著吃東西,還真的蠻可愛的。
“怎么想起做這個的?你分明連素面都不會。”
“最近聽你咳嗽得厲害,感覺挺難受的?!彼魏桃腊氪怪劭醋烂?,聲音小了下去,“這個粥的做法是我媽媽以前教我的,是我唯一能夠做好的了?!?p> 葉允霖用勺子舀起粥送到唇邊,是淺淺地一口,動作緩慢,但他沒有停,一口又一口,將那碗粥都吃光了。
宋禾依靜靜地坐在黑色辦公椅上,只有她知道,此刻,自己的心臟被泡在了溫水里。
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那大概都是他今天抽的。
忽而,宋禾依抬起頭來,頗為認真的說:“可以不抽那么多的煙嗎?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不會抽煙?!?p> “那么傻啊你?嗯?”葉允霖笑出了聲,伸手拍了拍她那顆小腦袋,“這怎么能一樣。”
“怎么不一樣?”
“今天是我父親的祭日?!比~允霖斂去表情,轉過了身,“這樣的情況,不把自己難過死就算好的了。”
宋禾依第一回聽見葉允霖表達難過,他看起來那么無所不能,其實也會有傷心事。
背脊寬闊而挺直,他像最挺拔的一棵青松,就連難過,也是最驕傲的。
“抽完整包煙算什么?我還想著要不要從這里跳下去。哦,這里是二樓,是不是應該換個高點的地方?”
語氣很淡,也很冷,像沉入了死寂的湖底。
宋禾依緊緊地抓住了葉允霖的手,面帶悲戚,“你不要這樣說話,我怕。”
“怕什么?”
“我的爸媽都沒了……一個都沒了,可是我還活著啊?!睖I水沿著眼角蜿蜒而下,宋禾依顧不得去擦拭,神情鄭重而肅穆,“葉先生,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肯定會長命百歲的?!?p> “嗯,長命百歲?!?p> 葉允霖彎下腰去,將這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孩攬入了自己懷中,他輕拍著她的背,突然覺得,心口壓抑的鈍痛感緩解了不少。
“穿衣服!你快,快去穿衣服!”
突然意識到葉允霖只穿了一件襯衫,宋禾依連忙推開他,皺起秀眉叮囑。
“都冬天了,你只穿這么點,難怪會感冒。還抽煙,一抽抽那么多?!?p> “真是的,這么大人了,怎么都不會照顧好自己啊?”
“快——”
葉允霖伸手輕輕捂住了宋禾依的唇,眼帶笑意。
“好好好,別念叨了,我去穿外套?!?p> 初冬,只著一件單薄襯衫的葉允霖其實不覺得冷,自她進這個房間開始,鮮活的血液自心臟流經(jīng)了全身。
涼意順著落地窗蔓延,雨水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痕跡,坐在辦公椅上的宋禾依專注看著外面的蕭瑟,面色平靜。
幾步之遙,葉允霖已經(jīng)穿好了深色大衣,他靜立著,將雙手放進口袋,專注地看著那張白皙瘦弱的小臉。
宋禾依,你才要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