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暮暮,盛夏晚風(fēng)微涼,池子里的青蛙與蟲子似有似無的聒噪著,處處彌漫著淡淡荷香姚府后院里,祝云捻著繡花針坐在窗臺前做著女紅。不一會兒,她放下針線活,走出門口到離逸軒堂不遠(yuǎn)的地方往里望了望,又問逸軒堂的下人。
“二爺還沒回府?”
下人點(diǎn)點(diǎn)頭,這已是今夜祝云第三次來問姚元賀的消息了。她點(diǎn)點(diǎn)頭,往回走,走了還沒幾步,三更的更聲打響了,祝云抬頭看了看天色,嘆了嘆氣。
“大人回府了!”
一聽到消息,祝云連忙讓丫鬟萃玉去拿醒酒湯,她三步做兩步走到前院,看到姚元賀被身旁的侍衛(wèi)南興扶著,走近后發(fā)現(xiàn)他醉得不省人事,走路都是南興一路扶進(jìn)來的。
祝云讓人把他扶回逸軒堂,拿著醒酒湯捏著他鼻子給他灌下,問“:今日是吃了多少酒?哪家大人這么灌酒的?”她已對姚元賀時常醉酒回府的事兒習(xí)以為常,官場上太多酒局飯局,身居高位自然更多,往日里多少還有意識自己能走回府,今日卻爛醉如泥。
南興濕水?dāng)Q了帕子遞給祝云回道“:今日本來是沒應(yīng)酬,下了朝便該回府的,但寧將軍近日回來了,寧將軍是武將酒量本來就不差,今兒非要拉著大人去西樓喝酒,還一個勁兒的灌大人——”
南興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說錯了話,連忙拱手離開。
祝云看著床榻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姚元賀,給他擦了擦臉,讓服侍的小廝退下,她給他掖好被角后眼里忽然浮現(xiàn)出一股愧疚之意,是她愧對他!
她吩咐好侍候的人后便回了清暉園,祝云躺在床榻上側(cè)著身拿出塞在枕頭下的一枚小香囊,她放在鼻尖輕輕地嗅,艾葉和薄荷的香味撲鼻而來,纖細(xì)指腹摩挲著香囊上平滑錦緞,又將它放回枕下。過了平日里睡意正濃的時辰,祝云還是睡不著,反而起身坐在窗欄邊,看著迷離月色——
清晨的陽光照進(jìn)屋里,萃玉端上洗漱用具,祝云收拾好后,逸軒堂的小廝來說姚元賀請她過去用早膳。祝云才想起今日休沐,應(yīng)了聲便去了。
再進(jìn)逸軒堂時,姚元賀剛沐浴完南興正在給他更衣,他見她來便招呼開南興,朝她招手“:讓夫人來,來——霜微。”
祝云抬了抬眼,走到屏風(fēng)前拿起他的腰帶,將袖中那枚小小的香囊系在腰帶上才拿過去給他系上,安安分分的坐到飯桌前,他到底還是注意到了腰前那小小的物件,隨手撩起來聞了聞。
他走到飯桌前坐下,拿起面前碗盞里的粥,用湯勺蕩了蕩粥面,祝云看向他“:昨日吃了多少酒,現(xiàn)下可還難受嗎?”
姚元賀喝下一口粥,朝她笑道“:昨晚有同僚約我喝酒,推脫不下,夫人昨天等我到幾時?”
分明他朝她笑時笑得溫柔絢麗,可祝云始終覺得他的一言一句都在暗指她與寧允川的過去,她放下湯勺,坐在凳子上面上無色,不言不語。半響,姚元賀拿起勺子喂她粥,勺子到嘴前時,她怔了怔,看向他“:你別拿話來別扭我?!?p> “寧允川回來了,這事與我無關(guān),與姚家又有什么關(guān)系?!?p> “嗯~”他輕聲應(yīng)到,把粥送入她嘴中,仿佛絲毫不在意她所說的這人這事。見她低頭,鬢間一縷碎發(fā)掉落,他伸手將她發(fā)絲別入耳后“:吃飯?!?p> 祝云怔怔地低垂著眼,背過身去,不肯動筷,又埋怨地說“:你何必要跟他打交道?!?p> 姚元賀把碗推到她面前,他賠罪似的笑道“:昨晚的酒算不了什么,明日帶你去城西的溫泉莊子里玩兒吧!”
“?。渴裁础彼晦D(zhuǎn)頭,再想想他原本也沒說什么,定睛一看沒來頭的生氣又被他那謙謙一笑毀滅于無形。
“看你這一眼圈的烏黑,昨夜又坐在窗臺看書吧,半夜風(fēng)大,小心著了涼?!币υR正了身笑問“:昨日寧家遞了帖子給我,今晚他的接風(fēng)宴——”他擔(dān)心的觀察著祝云的神色,說到后面又小心揣測。
“我不想再見他,”她明白姚元賀是真的在擔(dān)心她,又說“:可該去還是得去?!?p> 姚元賀心想她若是真不想去,他也隨她不會去,可是他希望,有些事情總要坦然的去面對,于祝云而言,這是她心里的結(jié),她還沒有結(jié)干凈這個結(jié)。
“前些日子陳家得了幾匹杭州府上好的妝花羅,南興兒同我說——說你好藍(lán)色?”他拿起一塊糕點(diǎn)塞入嘴中,嚼著味兒問她。
祝云定了定神,反應(yīng)過來,有些猜疑的問“:得了好緞子是人家陳家的,你總不會又向人討了吧?”
姚元賀又連忙塞了兩塊糕點(diǎn),從凳子上站起來,往放門外走,笑嘻嘻地道“:我問陳廷有沒有藍(lán)色,他說有,誒~剛好興兒又說主母好藍(lán)色,陳廷便給了我,也不算是我向他討的~”
“有好東西自是要給尚盈用的,你回回這——”她話還沒說完,便被他拿了一口糕點(diǎn)塞住嘴,留下一句話便離開了。
“衣裳昨兒剛制好,萃玉,找周姐取去?!?p> 到寧府時,宴會上已是座無虛席,姚元賀牽著祝云下馬車一步步走近府內(nèi),祝云自小受著家族優(yōu)良的教習(xí),有著世家女子最好的教養(yǎng),你來我往、宴席處世這些她最是拿手。可見到寧叢鳶那一瞬,她還是有些不會了,她們之間,祝家與寧家的過去,過了再久,也是心里的一道傷疤,傷疤之下是血淋淋的事實(shí)。祝云就算過了這一年之久,那些事仿佛都還發(fā)生在昨天一般。
她站在姚元賀身旁,寧叢鳶眼睛里的恨與諸多復(fù)雜情緒還是被他盡收眼底,姚元賀感覺到她的不適,面向?qū)幵蚀ā?p> 他輕輕一笑,拱手為禮“:寧將軍?!?p> “姚大人。”寧允川凝視祝云,將二人請向內(nèi)堂。
祝云垂著眼欠了欠身,姚元賀抓住她搭在腰前素手,她抬眼看堂內(nèi)寧叢鳶時,寧叢鳶隱忍復(fù)雜的神色讓她迅速從姚元賀手中抽開。
不多時,祝云覺得內(nèi)堂煩悶,向女眷聚在家后花園走去。
后花園里,有許多官家女眷在,祝云今日沒有什么心思同她們交談。前一夜里沒休息好,萃玉說園子中有一處亭子,她想上前歇息,此時迎面走了了一群女眷,是太仆寺卿梁大人梁鴻的續(xù)弦常氏與梁家?guī)讉€嫡女和一干丫鬟。
祝云向梁夫人行禮,梁夫人也笑意盈盈地欠了欠身回禮,這梁夫人年歲大約也才雙十年華,十分年輕,祝云與她略略說了幾句客套話便離開了。
“這梁大人真是寵這位梁夫人,她身上熏的沉檀龍麝甚是名貴,咱們府中也不過二爺重金買回來了一點(diǎn)。”萃玉扁扁嘴道。
“梁大人是從三品的大員,梁家的好東西自是多的。”祝云耐心解釋。
剛走入亭子,便見紀(jì)王妃寧叢鳶和她的侍女春雨在那,如今的寧叢鳶身著緙絲碧色華服,頭上挽著高高的云髻,珠釵玉環(huán),閃耀奪目。
她向?qū)巺缠S行禮“:紀(jì)王妃安好。”
“安好?姚夫人可安嗎,心可安?”寧叢鳶扯了扯嘴角,有些泄氣般的問著。
祝云淺淺一笑,攜著萃玉就要離開內(nèi)堂。
“姚夫人留步——”祝云聞聲回頭,寧叢鳶說著“:我大哥想見你!”
祝云欠了欠身,得體地笑了笑“:許多事從前說清楚了,如今便不必再提了?!彼龑ι纤难?,慢悠悠地說著“:如今我已嫁為人婦,寧將軍想見我,需向我家大人說明由頭,我家大人才能陪我見一見寧將軍?!?p> “祝云,”寧叢鳶上前一步“:我大哥讓我來傳話,我是不想來提及過往的,但終究我們還沒有一個結(jié)尾,你一人覺得了了了了,可我大哥還沒有了,他心里一直想著——”
祝云出聲打斷她“:他怎樣已與我無關(guān)?!彼齽e過頭去,鬢邊一縷發(fā)絲散落。
姚元賀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她身后,他伸手理她髻邊青絲,整理她的衣裙,向她輕聲低語“:沒事,霜微,我們走?!?p> 他拉著她的手離開后花園,離開寧府,出府之時,那些赴宴之人目光迥異,他寬慰她“:沒事,先回去?!?p> “等等——”祝云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今日見過梁大人嗎,太仆寺卿的梁大人?”
“見過了——”姚元賀突然反應(yīng)過來“:你是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他從頭到腳并無不妥?!?p> “先上車吧——”祝云喃喃道。
府門口上馬車時,祝云先上了車,姚元賀上來時,兩人坐在車廂里四目相對,祝云先是呆滯后又無奈一笑,輕聲道“:你今日何必要這樣做?”
何必呢?在祝云看來,她看不懂他。嫁入姚府一年多,他日日宿在她所住的清暉園,外人面前一次次的叫她夫人,叫她小字‘霜微’,他舉止親昵曖昧,從不向她惡言相向??啥穗p雙宿在枕邊時,談的是官場爾虞我詐,談的是今日光祿大夫的所作所為,談的是府里哪個丫鬟是哪府派來的細(xì)作,談的是姚、祝兩家的安危。
他們從來沒有夫妻之實(shí),沒有天下小夫妻之間的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他大可不必在寧府對她過分親昵,平常對待即可,他要的不過是給外人營造處姚、祝兩府的和睦之象,可今日寧府的做法,她深覺他還認(rèn)為她放不下寧允川。
許久,馬車靜靜的走著,姚元賀一字不言,祝云嘆了口氣“:姚元賀,我已是姚家人,寧府與我無關(guān)?!?p> “我知道?!彼f,他打開車窗的簾子,眼見要到匯香樓,他讓人停車。
“午飯還沒用過,這里新來了個云南的廚子,今日嘗嘗匯香樓的辣子雞!”他笑嘻嘻的說,拉著她上了二樓雅間。
不多時,菜肴已奉上桌面,姚元賀遞了筷子給她“: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祝云夾了一塊辣子雞放入碗中“梁大人是何時續(xù)的弦?”
“這得查查——”姚元賀說。
“姚元賀,我記得你年前買回來一盒沉檀龍麝,極為名貴,我素日里也不會用這東西,可今日萃玉同我說梁常氏身上熏的是這香,初時我以為是尋常沉香,便不慎在意?!弊T普f著說著有些疑惑了。
姚元賀有些不解“:你是說這香名貴,今日不過是個小宴席大可不必用?”
祝云搖搖頭“:問題就在這了,沉檀龍麝里是含了重量的麝香的,先不論此香有多名貴,且說她一個雙十出頭的續(xù)弦娘子,她是不想要子嗣了嗎,熏這等香?而且她身上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香味——味道極其淡,我想不起來是什么了,總覺得有些奇怪?”
“你是不是覺得她和劉家的案子有些關(guān)系?“姚元賀問,祝云遲疑地點(diǎn)頭“:那她身上必是有些古怪了,南興兒會去查的,先吃飯吧——”
兩人夜里回了府,一番洗漱之后,兩人各自枕在各自的枕頭上。
祝云躺在床榻上,頭埋進(jìn)被子里,她一邊想梁常氏的事,一邊想姚元賀今日在寧府他要跟她到后花園,除了不信任,她想不到其他。
她更難忘寧叢鳶的眼神,從前寧從鳶從來不會這樣看著她,寧從鳶天真爛漫,看祝云時眼神總是清澈歡快,總會一聲一聲的喚她阿云。
“阿云!城東福喜齋出了新的點(diǎn)心——”
“阿云!西樓的酒香又飄到我家里了——”
“阿云!我大哥又要考察我功課——”
“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