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月十里,重樓深幾許。海光粼粼,一影雙人踏著滿地黃沙留下腳印,六華無力地耳靠白日曛的胸口,思緒隨著蓬勃的心跳聲飄向遠(yuǎn)方。
“阿曛,我快撐不住了?!绷A感覺到這股沒由來的力量環(huán)伺在自己身體各處,如今一朝消散,她四肢酸疼疲憊地緊,尤其是腦袋,嗡嗡鉆心地疼。
白日曛步子一頓,小心地蹲下身來,抬手撫上她憔悴蒼白的臉,眼神中浸滿癡迷,“放心,有我在,定會護(hù)你周全。”
六華艱難地扯出一抹笑,星眸微啟,“是我,拖累你了?!闭f罷,便暈睡了過去。
白日曛急忙托住她即將垂地的手,奉若至寶地將她冰冷的手握在掌心,喃喃道:“知道嗎?你從未拖累過我,從未?!?p> 光陰荏苒,匪朝伊夕。半年之后,大秦皇帝詔諭天下,于三個月后的九月初二禪位于嫡太子霍九都,同日賜萱雅郡主皇后印,同行冊封禮。
白日曛目光犀利地盯著訃告欄上的內(nèi)容,拳頭緊握,恨不得撕爛這張紙,可當(dāng)他低頭看到手中的綠豆糕時,冰涼的眸子逐漸柔軟。
自半年前六華昏睡七日后醒過來時,便不再記得自己是誰,但即便如此,她每至月明時分總會一個人呆呆地趴在床邊,喚自己九都。
白日曛抬頭看了一眼當(dāng)空的烈日,目光冰寒,大步向前走去。
“阿曛,你回來了嗎?”六華灰頭土臉地捧著一碗熱湯面從廚房里跑出來。
白日曛放下手中的綠豆糕,連忙上前接住她手里冒著熱氣的碗,憚然地將她的手拉到身前檢查她是否受傷。
“往后我不在的時候,不要做這么危險的事,聽到?jīng)]?”白日曛語氣責(zé)備,但眼神中的寵溺卻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
六華聽話地點了點頭,笑著將面碗推到白日曛的眼前,“阿曛,你就嘗嘗嘛,這是我第一次做吃食。”
白日曛喜出望外地拿起旁邊的筷子,不顧燙地大口將面條送入嘴里,邊吃邊笑:“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面條?!?p> “真的嗎?我嘗嘗?!绷A欣喜地張著嘴巴討要。
白日曛別過身子,孩子氣地將碗護(hù)在懷里,“這是你給我做的,你吃這個?!闭f著便將今日買的綠豆糕推向六華。
六華撅了一下嘴巴,拿起綠豆糕就高興地在旁邊吃了起來。
吃完飯后,白日曛洗了碗筷就牽著六華的手將她帶到了井邊,打了一桶冰涼的井水,濕了面巾為她輕拭著臉上的灶灰。
“六華,想去京都洛城嗎?”白日曛捧著六華白皙俏嫩的臉,眼神中淡出幾抹憂愁。
六華看著白日曛略不高興的臉,疑惑地看向他,“阿曛去,六華就去。阿曛不去,六華也不去。”
白日曛心底甚暖,一把將六華攬到懷里,癡癡地揉著她的發(fā),“那里很美,是六華應(yīng)該去的地方?!?p> 六華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
白日曛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貪婪地感受著六華給予的溫暖。
即便是粉身碎骨,墜入阿鼻地獄,他也要將她送到她該去,想去的地方。
他原本也當(dāng)霍九都無情,可自半年前那場變故之后,蓬萊境那些人并未對自己出手,他不難想到蓬萊境那些人是因何緣故不來追殺他們,就連外界也對那件事絕口不提。
就這一次,他就只給霍九都這一次機(jī)會。
“六華,我就給你這一次機(jī)會,若是,若是他當(dāng)真對你無情,我便,我便帶你過我們曾經(jīng)想要過的那種生活,好不好?”
六華抬頭看著白日曛那雙悲戚的眸子,不明所以地揉了揉疲憊犯困的眼睛,逐漸睡了過去。
夜色漸暗,白日曛見六華安睡后,輕聲退了出去,回到了自己屋子。
回屋后,白日曛提著的一口氣松了下來,驟然蹲跪在地板上。他熟練的單手撕開自己背后的黑色衣袍,踉蹌地走到窗前點上蠟燭,從抽屜里拿出一小瓶金瘡藥便顫著手撒了上去。
他悶哼一聲,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頭上掉落到地板上。燭光照耀下,那一層層深可見骨的傷痕斑駁的躺在他精壯的后背上,血肉外翻,白色的藥粉逐漸被鮮血吞噬,猶顯可怖。
在這兩個月內(nèi),白日曛便一直與六華待在他們的小院里,無事便教六華倒弄花草,教她如何做面湯。
一個月后,白日曛帶著六華來到了繁盛的京都洛城,用僅剩下來的一百兩銀子給六華添置了一套緋紅色的廣袖紗裙。
九月初二,當(dāng)六華沐浴完穿上那套衣裙從屏風(fēng)內(nèi)走出來時,白日曛眼前一亮。他小心為她梳理著長發(fā),為她別上了自己親手為她雕刻的櫻木簪,用剛下樓買來的唇脂在她的眉心畫上了一抹緋紅色的蓮型面靨。
“六華,我們走吧?!卑兹贞謱⒘A的手放于掌心,攔腰便將她抱起,腳尖輕點便從二樓的窗外沒于空中。
街道上人聲鼎沸,皇后的十六臺紅轎四周站著的陪嫁侍女挎著藤籃,向四周散著印著喜字的金箔,鑼鼓聲停,正陽門大開,百官齊跪于道路兩側(cè),一道紅毯直通金鑾圣駕。
“六華,你看到遠(yuǎn)處的大殿了嗎?我就在那兒等你,去吧。”白日曛瞥了一眼身后不遠(yuǎn)處正準(zhǔn)備下轎的萱雅,眼底盡是糾結(jié)與不舍。
六華微動,不明白白日曛為何要自己去那座大房子里。
“阿曛,我們是要搬家了嗎?”
白日曛苦澀地扯了一抹笑,點了點頭。
六華淡淡地說了聲好,便燦爛地朝白日曛投了一抹笑,提著裙子便踩著紅毯跑向金鑾大殿。
六華的突然出現(xiàn),打亂了整場儀式,但因著不少官員認(rèn)出六華就是霍九都寵愛的昭容公主,故紛紛低下了頭,不敢對其放肆。
“那人是誰!”萱雅倏然拿開雀扇,一臉慍怒地死死盯著跑在自己前頭,毀了自己儀式的那抹刺眼的紅色背影。
旁邊的嬤嬤見狀,連忙將萱雅的雀扇扶了起來,唯唯諾諾道:“娘娘,切莫在臣民面前失了禮,那女子不過是瘋婦罷了,該有的形式還是要走完的?!?p> 萱雅思所片刻,覺得身邊的嬤嬤所言有理,便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舉止端雅地款款邁著步子向大殿走去。
霍九都襲一身暗紅色與黑色相交的金繡龍紋朝服站于百階之上,俯瞰天下,一股帝王之勢震懾著群臣萬民,使得在場的皇族貴胄無一人敢直面圣聽。
正當(dāng)眾人浸在這股冰冷與壓抑的氛圍中愈發(fā)慌恐之時,一抹紅色的身影從眾人眼前跑過,直逼站于最高處的帝王。
霍九都自六華的身影出現(xiàn)在紅毯之上時,眼神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粗A提著紅裙,笑靨如星辰般向自己跑來,他仿如隔世般患得患失。
六華走上臺階的步子越來越慢,豈其然乎地回頭看了眼身下面帶驚愕的眾人,“你,你見過阿曛嗎?”六華懵然地抬頭看向前上方與自己只有兩步之遙的霍九都。
霍九都凜軀一陣,心中那抹異樣的情緒再次浮上心頭。
“你,不記得孤?”看著六華眼底的陌生與無狀,霍九都心中莫名地?zé)炂饋怼?p> 六華上前又走了幾步,仔細(xì)端詳著霍九都戴著面具的臉,在周圍人鉗口撟舌之時抬手摸了摸觸手冰涼的銀具。
正當(dāng)眾人倒吸一口涼氣,以為六華惹怒這位帝王之時,霍九都突然抬手輕點了一下六華的眉心。
眉心一觸,六華的思緒突然亂了起來,往日種種畫面如泉般涌入腦海。六華往后退了一步,再抬眸時,眼底一片清明。
霍九都清冷地看向六華,對著她,當(dāng)著全天下人的面第一次拂下了自己面具。
面具一落,眾王宮貴臣皆為其驚為天人,郎艷獨絕的容貌嘆為觀止。此時的霍九都不再隱藏他的容貌,陽光之下,那雙精絕魅惑的桃花眼灼灼生輝,幽深寒潭般的眸子使得本該魅惑眾生的眼睛多了七分的疏冷。長眉入鬢,直鼻挺立,五官深邃精致到極點,輔之清冷的帝王之氣,霍九都完美地將清致與艷魅相融合,世無其二。
萱雅自詡京都第一美人,但在霍九都面前方知何為云泥之別。正當(dāng)她驚于霍九都的容貌,神情癡迷之時,正巧跪于她左側(cè)的父親突然從官員中走了出來,跪伏于地,不卑不亢道:“陛下,吉時將過,還請陛下速速完成儀式?!?p> 萱雅聞言,立馬清醒過來,看著上方站在她未來夫婿跟前的六華,眼底盡是陰翳,但面上依舊一副端莊嫻雅的樣子,聲音婉轉(zhuǎn)道:“陛下,皇妹今日前來祝賀本是好事,可吉時若是過了,便——”
“臣妹不喜這位萱雅郡主做皇嫂?!绷A突然打斷萱雅的話,神色懨懨地抬頭看向霍九都那張一如往昔冰冷無情的臉。
六華語落,眾官員一臉詫異地看向這位傳言中乖張任性的昭容公主。今日一見,方知她囂張跋扈到何種境界
“陛下,萬萬不可啊。”
“陛下,請三思?!?p> “陛下,切莫聽從公主所言?!?p> ……
眾臣突然涌至大殿下方,跪拜于萱雅的身后。
諫言的幾位大臣都曾輔佐過曾為太子的霍九都處理政務(wù),自知其有治世之才,經(jīng)緯之能,娶誰都不甚打緊。只是在萬民面前因公主一言便取消儀式,會給皇家蒙塵,亦會有損皇家威嚴(yán)。
若是旁人,霍九都定然不會??墒熘矍斑@位帝王的眾朝臣皆知昭容公主自小到大的要求,他無所不依。
萱雅看著身后勸諫的眾朝臣,腳步踉蹌,目帶哀怨地跪在了紅毯之上,看著臺上的二人,雙手緊緊攥著大紅色的鳳袍。
“為何不喜?”霍九都未曾理會下方眾人。
六華側(cè)目看了一眼地上鳳冠微偏,略顯狼狽的萱雅,目光清淡道:“她傷我,陷害我,這個理由夠嗎?”
“孤覺得不夠?!被艟哦汲A走近一步。
不夠?六華眉宇微皺,有些不解。但一想到那日他將自己送到阿曛的床榻上,便想到了什么,眼神中劃過一絲了然,眉宇也漸漸舒平。
“既然如此,臣妹無話可說,?;市峙c皇嫂螽斯衍慶,鴛鴦璧合?!绷A又往后退了一步,作了一揖,頭也不抬地轉(zhuǎn)身就走。
霍九都清冷的眸子漸染一層薄怒,伸手拉住了六華的胳膊,“孤說不夠。”
六華看了一眼霍九都的臉,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詫,看著他箍住自己胳膊的手,自嘲一笑,“那本公主看上你了,夠嗎?”六華不想再自取其辱,甩開霍九都的手便提著裙子往臺階下跑,她剛走了兩三個臺階身后便傳來霍九都低沉清冷的聲音。
“夠了?!?p> 眾人瞠目結(jié)舌,就連六華也似被雷劈了一般,怔怔地立在原處。
等六華反應(yīng)過來時,自己早就被霍九都拉著進(jìn)了一座清雅別致的陌生殿宇。
“孤從未真的想與旁人成婚?!被艟哦紡膽阎心贸隽A曾戴過的綠翡鐲子。
六華往后縮了縮,抬眸看向他清冷的眸子,“這是何意?難不成你這輩子要打光棍?”
霍九都面無表情地拉過六華的手,扯出她身側(cè)的紗巾,為她重新戴了上去,淡淡道:“孤不會碰任何女子。”
所以,自始至終他都不會對任何人動情,自己于他,原來不算女人?
“那,你可喜歡我?”六華吸了一口氣,看向霍九都。
霍九都眉宇微皺,并未回答她的問題。
看著他這副模樣,六華的心一點點沉寂了下去,“若非殿下將我撿了回來,恐怕我早就餓死城外,曝尸荒野了。”六華抬頭看向一臉清冷的霍九都,眼底帶著七分情傷,語氣悵然道“我實在不曉得自己有何特別的地方讓你這般待我不同,可是,霍九都,我并非你親妹,你的偏愛早就讓我模糊了自己的位置。我是你帶大的,也是你讓我由著我自己的性子活的。你說我可以驕縱,可以任性,可以只顧自己,亦可以給我所要的一切??墒牵銥楹?,你為何不能把你自己給我?”
霍九都呼吸微窒,看著六華這般傷情地看著自己,只覺一陣胸悶。
“孤,予你?!被艟哦济鏌o表情地欲給她拭淚。
六華慘然一笑,往后退了一步,失望地看向霍九都,“九都,我不是小孩子了。你還記得我九歲生辰時,你送給我那只離開狼母,最后不吃不喝被活活餓死的小狼崽嗎?從那時起,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心甘情愿。你說你給我,那我問你,你為何愿意把自己給我?”
霍九都緩緩將自己懸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來,眉宇微蹙地緊緊盯著六華那雙清澈地能倒映出自己身影的瞳子,淡然道:“你想要的,孤都給你?!?p> 六華看著一臉認(rèn)真的霍九都,絲毫不意外他的回答。
“如果你是這個回答,那我也明確的告訴你,這樣的你,你是我想要的霍九都?!?p> 一縷陽光照進(jìn)大殿,六華半落于陽光下的側(cè)臉熠熠生輝,微紅的眼眶使得本就白皙干凈的臉上著了四分氤氳,六分情動。
霍九都看著她泛著微光的臉神思惘然,忍不住撫上她的臉,欲言又止地上前半步,許久才說出一句話,“你想孤怎樣?”
“這不是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六華苦笑地?fù)u了搖頭,看著門外的光,側(cè)身走了過去,“我現(xiàn)在還不能留在這里?!?p> “為何?”霍九都問道。
六華垂眸淡笑,眼神堅定地抬起頭看向遠(yuǎn)方,“這半年以來,都是阿曛夜以繼日的關(guān)心我,照顧我。他落到如今這番田地,也都是因為我。我欠他的,實在太多了。況且,當(dāng)初也是你親自把我送到他床上的,不是嗎?哥?!?p> 看著六華逐漸離去的背影,霍九都藏在長袖里的手逐漸緊縮。
穿過古道宮階,看著面色各異的宮婢侍衛(wèi)們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六華并未理會,而是拂袖捏訣隱去身形,跳上宮墻高檐上肆意地乘著微風(fēng)飛向?qū)m外。
六華在洛城找了一圈都沒找到白日曛,想著他定是要回?zé)煵撑_的,便沒有在洛城多待,連夜動身趕往二人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