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jīng)深了,東京都澀谷區(qū)銀時居酒屋卻還是人滿為患。
喝了幾大杯清酒,我的腦袋已經(jīng)開始昏昏沉沉的。
“嗨!”我說,“彥弘,你的腦袋不要到處晃,會頭暈的!”我下意識地用了批評的語氣。
小林彥弘,刑事課一組巡查部長,東大高材生,剛考入刑警兩年,觀察力很強,是做刑警的好苗子,我一直把他當成弟子來培養(yǎng),也只有對他我是批評比表揚更多一點。
周圍似乎響起了笑聲,這些可惡的家伙,以為我喝醉了麼!我可是鈴木真司??!
對面的彥弘坐直了身體,恭敬地低頭:“好的組長!明白了組長!你說得對組長!”
這群家伙笑得更大聲了,可惡啊,真是可惡啊。我憤怒地趴在了桌子上。
就在上周,澀谷區(qū)警察署刑事課剛破獲了一起兇殺案,死者是一名女士,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死去了接近一個星期。接到鄰居的報警后,警察們在衣柜中發(fā)現(xiàn)了死者,已經(jīng)很難有言語去形容當時狀況的慘烈,即使是從業(yè)多年的警察,見到那一幕也會心有余悸,隨行的女警更是直接嘔吐了起來。
將殘破腐臭的尸體裝進尸袋后,刑事課馬上開始著手調(diào)查這裝兇殺案,并很快鎖定了嫌疑人——死者的丈夫——岡本昌典。
我?guī)ьI(lǐng)組員找到他時,他正在大阪的鄉(xiāng)下房子里喝酒。他見到警察時,眼神很平靜,或者說漠然。審訊時他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并且透露了自己的殺人動機,我和所有的同事聽了都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沒什么,就是嫌她煩了而已。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得羅里吧嗦說上一堆,”他坐在椅子上,像在說著一件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所以我就把她殺了,藏在了衣柜里。”
岡本昌典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本以為能多藏幾天的,沒想到一周就被發(fā)現(xiàn)了,真是沒用啊?!?p> 他這聲‘沒用’不知是說自己還是那死去的妻子……
這件案子了結(jié)后,目暮警視正給了刑事課一組兩天假期,作為刑事課一組的組長,我自然知道組員們需要什么,所以提議周六晚上小聚,當然是我請客。
雖然是放松,但是同事們臉上大部分時候都很沉重,雖然話題竭力避開前兩天的兇殺案,但空氣中像是有一塊老樹根橫亙在其中。幾名老同事奮力的活躍氣氛,還是很少有笑聲。
大概這就是刑警的宿命吧,每天直面人性的黑暗,必須很小心翼翼,才不會被黑暗腐蝕,
我晃晃了有些發(fā)木的腦袋,端起了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小口,對下屬們說道:“你們平時總抱怨沒有假期,背后說我是扒皮,今天的機會可要好好珍惜啊。”
該死!我的嘴還是這么笨啊,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什么‘這種事情是很罕見的,世上還是好人多,要相信一切會好起來的’這種話我真說不出來。
野村,十多年的老刑警,為人一向有些滑頭,可辦案卻是很大的助力,突然笑著吆喝了一聲,“瞎說什么哦組長……我們一直當著你面說你是扒皮的啊。”
他們似乎在嘲笑我的過程中找到了點樂趣,我裝作很生氣的樣子,鼓起眼睛瞪著野村,心里卻悄悄松了口氣,凝滯的空氣流動了起來。
彥弘這家伙也跟著起哄,帶著大家灌我酒。
野村和三木說著亂七八糟的葷話,組里僅有的兩名女警良子和千代——整個澀谷警察署的花朵——也舉著酒杯臉上有了點放松的笑容。
中間我們上了幾次廁所,一直喝到凌晨一點多,才走出銀時居酒屋。等車的過程中,我和野村幾個老煙民蹲在地上抽著煙,彥弘扶著喝吐的良子,給她遞水。
千代捂著臉,蹲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沒一會兒,我們各自打了出租車散了。
…………
手機不厭其煩地響著,我瞇著眼睛,極力適應著突如其來的亮光。
來電話的是彥弘。
只睡了三個多鐘頭么?我心里嘀咕了兩句,今天還是假期啊,還是按了接聽鍵。
“喂,彥弘,怎么了?”我聽出自己的聲音有著宿醉后的沙啞。
彥弘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著冷靜:“鈴木警部,我們接到了報警,松濤發(fā)生了命案,聽說是個大人物,署長非常重視,讓我們火速趕去。”
我沉默了一會兒:“好的,知道了?!蔽译m然這么說,但睡意依舊昏沉,而且腦袋還隱隱作痛,直想掛斷電話接著睡下去。
彥弘不愧是我一手帶出來的,“鈴木警部,請不要掛斷電話,我會在電話里等你,直到你趕到松濤?!?p> 見鬼!聽到這句話,我終于清醒了,‘我被自己的下屬小瞧了’這個事實讓我憤慨不已,我可是鈴木真司?。?p> 我掛斷電話,沖了個冷水澡,穿上了衣服。
……
一邊通著電話,一邊驅(qū)車前往案發(fā)現(xiàn)場,等我趕到松濤的別墅時,已經(jīng)快到六點,發(fā)現(xiàn)院子里已經(jīng)停了兩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
我走上了二樓,野村向我打了聲招呼,他的眼睛也是紅紅的。
鮮紅的血水從浴室的門口流出。
一個穿著睡衣臉色蒼白的女人站在一旁,她的身后站著三男兩女,也有些衣著不整,神色有些緊張。我在他們的臉上看到和我們一樣的醉意。
穿著睡衣的女士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著:“半小時前,我…我接到了三原先生的電話,他在電話里一直咳嗽,我急忙上他的臥室來找他……發(fā)現(xiàn)他不在我又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浴室下面流出了很多……很多血!”
“‘三原先生’!‘三原先生!’我敲著門,可是門里沒人回應,我想打開門,可是門已經(jīng)反鎖了,我打不開……所以,我找出了工具箱,拿出錘子砸碎了門……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三原先生……”
“浴室沒有鑰匙么?”
“從里面反鎖的話,用鑰匙是打不開的?!闭f著,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鑰匙。
我看了看浴室門口的門把手,點了點頭,彥弘戴著手套接過鑰匙,裝進了密封袋里。
我透過門框看向浴室內(nèi)。
淺紅的血水灌滿了浴缸,沿著浴缸壁緩緩流下,漫出浴室。水龍頭嘩啦啦地流著。
三原上錦裸著身體,背部向上,在浴缸里緩緩沉浮,偶爾露出水面的皮膚有些蒼白。幾件衣服堵在浴缸旁的地面上,模樣有幾分狼狽。
玻璃門上只剩下一個乳白色的空框,上面帶著零星的玻璃碎片,更多的碎片淹沒在了血水中。
大冢和良子小心翼翼地鉆進去上前檢查。
“門鎖你沒動過么?”
“沒有,我砸開門之后就一直站在門外……那位小姐可以作證,她是親眼看見我砸開門的。”
千代三木拍著照片,大和他們采集指紋搜尋著證物,一旁的彥弘戴上手套,檢查著死者的尸體,我四周打量著。
這是一間頗為豪華的浴室,面積足有10疊(注1)以上,我們從東面的門進來,對面墻頂有塊淋浴板和一個花灑,墻邊的隔板放著琳瑯滿目的洗浴用品。稍微靠右的地方是大理石浴缸,浴缸旁靠門的地方有洗手臺,臺上有面半人高的鏡子。左面還有一個小隔間,里面是盥洗室。
浴室靠北的墻上有一扇不大的窗戶,從內(nèi)被關(guān)死了,面積不大,我還是打開窗戶看了一下,外面還有一層護欄。盥洗室里的窗戶同樣被關(guān)死了。
我轉(zhuǎn)過身,看向浴室的大門,門框是木制的,半個巴掌的厚度,表面涂了一層白漆。
我打量起站在門外的穿著睡衣那個女人,這是一個從里到外都透著柔弱的女性,身高大約165公分,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穿著淺白色睡衣,圓臉,短發(fā),嘴唇緊緊抿著。
我鉆出來,在她身邊說道:“向山恵理小姐,三原家的保姆,是你發(fā)現(xiàn)了三原先生遭遇不測,并報了警?!?p> 向山惠理不說話,只點了點頭。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三原先生遭遇不測?”
“大概凌晨5點40。”
“你住幾樓?”我隨口一問。
“一樓。”
“三原先生住二樓咯。”
向山惠理點點頭。
“你說你接到了三原先生的求救電話?他在電話里說了什么?”
“沒有,我接通了電話,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不停地咳嗽……”
“方便給我看一下手機么?”
向山惠理小姐將手機遞給我們,我翻了翻,最近的來電顯示的的確是三原先生,時間是凌晨5點30。
我將手機遞給野村,他看了之后,和我對視了一眼,達成了某種默契。他說道:“現(xiàn)場并沒有找到三原先生的手機。
“你最后一次見到三原先生是什么時候?”
向山惠理低下頭,好半天才抬起頭說道:“大概在十一點左右,昨晚他和這幾位客人聊天到深夜,”說著她回頭看了后面幾人一眼,“我一直等在二樓,他回臥室休息時,我下來收拾東西,他還叫我早點休息,明天再收拾也不遲?!?p> 野村走到那五人面前,問道:“請問你們最后一次見到三原先生是什么時候?”
五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一個看起來最鎮(zhèn)定的男人走了出來,很紳士地向我們問好,我覺得有點眼熟,卻一時又想不起來他是誰。
他自我介紹道:“我叫池谷諫,昨晚被三原先生邀請來這做客,很遺憾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如向山惠理小姐所說,我們一直喝酒到十一點,之后各自去房間休息了?!?p> 聽到池谷諫的名字,我終于想起來他是誰。他是東京很有名的律師,專門處理商業(yè)方面的案子。
這時彥弘站直了身體,沖我點點頭說道:“鈴木警部,死者右手腕有五道劃痕,根據(jù)死者的皮膚狀態(tài),直接死亡原因應該是失血過多,精確的時間需要進一步檢測,而且他腦后有很明顯的淤血,應該是被人用鈍物撞擊?!?p> “根據(jù)死者手腕的傷口痕跡和后腦的傷口,他殺的可能性很大?!?p> “死亡時間呢?”
彥弘抬手看了看手表,搖了搖頭:“根據(jù)尸體的‘新鮮’程度,初步判斷死亡時間是在幾個小時前,更具體的就要更精確的檢測了?!?p> 對彥弘用‘新鮮’這個詞描述尸體,我早已見怪不怪,對他的判斷我自然也是有幾分信服。
尸袋被緩緩拉上,我看著三原上錦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Memento Mori 。”(注2)我輕聲念道,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水龍頭,走出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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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一疊約等于1.66平
注2:拉丁語,‘凡人終有一死?!?
東野歸狐
注1:一疊約等于1.66平 注2:拉丁語,‘凡人終有一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