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著陳萍萍進入后廳的時候,三人已經(jīng)就坐了,并且相談甚歡。
范若若小時候也算是在宮中有些名號,幾個人兒時也見過幾面,這見過幾面的友誼長大了可就不一般了,三人歡聲笑語不斷,范閑推著陳萍萍進來,第一時間都沒有人發(fā)現(xiàn)。
看著三人嘻嘻哈哈的笑著,范閑咳嗽了幾聲,這回三人才看到范閑和陳萍萍已經(jīng)到來了,立刻站起身來和陳萍萍作禮打招呼。
陳萍萍倒是覺得無所謂,這幾個年輕人在這個老人的面前就如同是自己的孩子一樣,被范閑推到了主人的位置上,他審視著下方的三個年輕人,說道,“這是我們抱月樓的桑文掌柜帶來的廚子,大家品嘗品嘗味道如何?若是說好,我們就賞,若是不行的話,就讓范閑自己去罰吧?!?p> 眾人都知道這是陳萍萍在開范閑的玩笑,并沒有說什么。
范閑倒是不樂意了,“這怎么前腳說是桑文掌柜的廚子,后腳又要我去罰,桑文掌柜的人可是我說動就能動的么。這不是讓人說我官大一級壓死人,欺負手下嘛?!?p> 陳萍萍聽出了范閑話里的意思,嗤之以鼻的笑了笑,并沒有搭理他。
晚飯就算是開始了,眾人說說笑笑的交談著,范閑早就已經(jīng)知會了高達,這幾天他并不會下山出陳園,所以讓高達帶信回去通知家里的柳如玉和范建不必擔心,而自己也正好在陳園里面休息幾日再回家中。
幾人小酌了幾杯之后,這才休息作罷,陳萍萍借口帶著林婉兒和范若若去賞月色,這才留下了大皇子和范閑二人在后廳里面繼續(xù)飲酒。
“盛傳你范詩仙名頭過人,總也不見你再作詩起文,看來真的是朝中忙碌,再無閑心?!贝蠡首有Φ?。
范閑推辭道,“那是世人吹捧,范閑無才,范閑無才?!?p> “聽聞你遠上北齊,可有見過上杉虎?”大皇子問道。
此時已然微醺,范閑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腦海之中浮現(xiàn)的并不是那個身強體壯的男人,相反則是一個連走路姿勢都有些別扭的倩影,是一個手里拿著斧子,穿著透露出了鄉(xiāng)下風土氣息的女子……
“哦……我和她啊,見過見過。”范閑和面前的大皇子,似乎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但是大皇子并不知道范閑在想什么,他則是自顧自的繼續(xù)說道,“那可是一員悍將啊,想當年我有幸在齊國戰(zhàn)場之上和他有一面之緣,那一次我稍稍遜色,敗下陣來?!?p> 聽到這里范閑搖頭晃腦的看著屋外的星空,他并沒有回答什么,也沒有說什么,只是淡然的看著,望著,似乎在想著誰,似乎又在思考著什么,他喃喃的拿起了一壺酒,飲了一口,這一口酒放在桌子上之后,他才恍然出神,說道,“是啊,悍將?!?p> 見到范閑如此,大皇子知道對方無意談事,但是自己又不能放棄這個陳萍萍給出的最好的機會,他便直接拿上了酒壺和酒杯,從自己這邊,走到了范閑的那邊,直接坐到了范閑的面前。
范閑一抬頭,臉色有些微紅,說道,“大皇子……何事???”
此時的范閑一丁點事兒都沒有,以他的酒量來這里不是隨便喝?但是他不能表現(xiàn)出自己酒量有多好,而且一定要微醺顯得有些遲鈍,這樣一來一會兒若是有自己不舒服的對話,直接趴倒,一波睡盹而去,誰不能把他怎么著。
想到這里,范閑也算聽他兩句話,總不能直接睡下去了事,畢竟陳萍萍也想對方和自己相談一些事情,范閑仰起頭看著大皇子,對方顯然看到范閑如此,喜上眉梢,但是又不能失了皇子的身份,繼續(xù)又下巴頜往上抬了抬端了起來,倒上了酒,說道,“范閑啊,就咱們二人,我且叫你聲妹夫,這里我要說說你了,你這對待我們這些個哥哥們,怎么一丁點都不尊敬呢?!?p> 不是給陳萍萍面子,范閑真想倒頭就睡,他半瞇著眼睛看著大皇子,“?。俊?p> “老二怎么說,也是婉兒的哥哥,他做什么事情,也有他的道理,同為皇子我怎么能不知道,他只是想要和你共事,行為有些過激,是可以理解的?!贝蠡首觿裾f道。
范閑真想拿起手里的酒壺照著他的腦袋給他來上一下,想了想還是忍住了,他看著大皇子,呵呵的笑了笑,“大皇子所言……所言極是!”說到這里,范閑已經(jīng)不想再聽他忽悠了。
可是對方仍然在說道,“既然你也認為我是對的,那么不如就握手言和,雙方都算是皇親國戚,這么鬧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你說呢?”
感情這大皇子是來當說客的,范閑明白了陳萍萍這條老狐貍的想法,明顯他知道范閑是不可能和二皇子握手言和的,并且他也知道,范閑若是真的能有一天一腳把二皇子踹死,他都會毫不留情的再補上一腳鞭尸,這樣的情況之下,大皇子前來當說客,為難的是他。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來和范閑說,而這里是我的家,無論你們最后聊到多么離譜,掐起來,你和范閑鬧翻了,也不能怎么樣,就算你是大皇子,也不能在我的府上鬧事兒。
但是這個事兒必須得說,范閑一時之間對著條老狐貍可是又愛又恨。
他看著大皇子,這時候也想通了,這件事情必須和大皇子說清楚。
嘆息了一聲的范閑,晃悠著手中的酒杯,他側身坐著,右膝彎曲,手肘頂在膝蓋上,將酒杯端到了自己的面前,無奈地搖了搖頭,又笑了笑,問道,“大皇子殿下,你可知道事情的始末?”
“這……”大皇子看著范閑,頭略微低了低,“還真的不知道,但是……”
大皇子的話還沒有說完,范閑便打斷了,“你不了解發(fā)生了什么,你就勸我原諒他?你可知若是今日敗的是我,我會如何?”
目光凝視的瞬間,四目相對的剎那。
大皇子忽然感覺面前這個年輕人的眼神,異常的恐怖!
“這……”大皇子原本因為范閑打斷了他的話而怒,可是當范閑說出了這句話之后,大皇子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會如何,他更不知道這一場較量之中范閑站在一個什么樣的位置上。
“你所有的思考在于,你是皇子,他是皇子,你們是天下的寵兒,是上天的選擇,是真龍之后,是王權天下,你們是最為高貴的血脈,你們是天下供奉的神明,你們是文武百官之上的人,你們是慶國的未來,你們是這片天下的未來。”范閑喝了一口酒,語氣忽然變得異常的冰冷,轉頭看向大皇子,問道,“我呢?”
大皇子啞語,這是一個臣子和皇子說話的樣子嗎?不是,可是范閑敢!
“我只是一個戶部尚書的兒子,一個臣子,一個為了慶國天下可以奉獻生命的人,慶國是多少忠臣良將的亡骨堆砌出來的壯麗山河,而你們,則是坐在這些忠臣良將的亡骨之上,談笑風生,賞月看花,無憂無慮的皇子們?!狈堕e說道,“這些皇子們,為了爭奪權力,在我的身上開膛破肚,想要收取所有的利益來為己所用?!?p> “若是我不肯呢?”范閑看著大皇子,“我不肯,我就是眼中釘,肉中刺,我就應該被下葬,就應該暴死在牛欄街的街頭?我就應該慘死在大內侍衛(wèi)統(tǒng)領的劍下?我就應該死在北齊的路上!我的妻子我的家眷就應該被燒在山中?”
一幕一幕從范閑的面前閃過,他說的不是假如,他說的是事實。
“我不能反抗嗎?”范閑一飲而盡,將酒壺放在了桌子上,他跪在地上,雙手撐著面前的桌子問道,“或許你覺得我可以,或許你覺得我不可以,那是你的想法?!?p> “而我的想法,是必須反抗,因為不反抗,就是任人宰割。”范閑看著大皇子,“我是臣子,我是臣,我是要奉獻我的生命和一切忠于陛下,可并不是終于任何一個皇子,或是……”
“太子?!?p> “我反抗,我不能輸,若是輸了,就是家破人亡,就是株連九族!而你們輸了,只是禁足幾個月,幾個月不可以出門喝酒,幾個月不能玩女人,幾個月不能出來斂財而已!”
“而已!”
范閑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看著此時已經(jīng)無比震驚的大皇子!
大皇子萬萬沒有想到,范閑竟然是如此恐怖的人,他根本沒有對于皇權的畏懼,他根本在無視自己的存在,無視二皇子,甚至!無視太子!
可是他并沒有怒,并沒有憤慨,也沒有阻止范閑,而是輕聲的問道,“老二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是誰都不關心的事情?!狈堕e看著大皇子,微微的一笑,“你關心嗎?在你帶著勸說的所有說辭來的時候,你關心過他做過什么嗎?沒有,可是你卻調查了我做過的所有事情?!?p> 范閑貼近了大皇子的臉,他把聲音壓得很低,非常低,低到大皇子必須靠近他的嘴才能聽清楚他的話,“他若想殺我,我定然不會就此罷手,而且,他已經(jīng)要殺我了?!?p> 轟然!
大皇子的腦子一翁,他當時想起了長公主忽然離開京都城是不是也和面前的人有關系?
他想起了今日前來二皇子期盼的眼神。
他想起了今日他和陳萍萍談完,叔父第一次什么話都沒有說,離開了正廳的原因。
范閑和是陳萍萍的選擇,他是要繼承監(jiān)察院的人!
不畏懼皇權的人如何掌管監(jiān)察院?可是他忽然想起了陳萍萍,他忠于的不是任何一個皇子,而是慶帝,慶國的皇帝陛下!
或許這樣的忠誠,才是真正能擔負監(jiān)察院重任的人!
陳萍萍不會放任他們內斗,而就在這個時候大皇子恍然大悟。
老二可能犯下了滔天大罪!而這把刀,這把撬開所有秘密的刀,可能就是面前的這個年輕人!
他不能游說下去了,因為這個人的背后很可能是陳萍萍!更可能,是自己的父皇!
震驚的大皇子,看著面前的年輕人,他忽然覺得,所有一切的調查在這個面前的年輕人臉上都顯得那么的蒼白,他根本不可能了解面前這個似乎還要小自己幾歲的人的想法,自己的城府被面前的少年拉開了巨大的差距,他看不透他,他捉摸不透他,甚至,開始出現(xiàn)了些許的懼怕。
他久經(jīng)沙場,殺敵無數(shù)!可是就在這鮮血堆砌的榮耀面前,這個年輕人輕易的穿透了他的防備,直擊了他的心,他慌了,這個似乎看透了一切的皇子在范閑面前,變得幼稚了起來。
范閑所做的一切,是他想做的?還是父皇想讓他做的?
是他真的不畏皇權,還是如他所說,不畏皇子?
范閑的話,一句一句被大皇子品味著,越想,越覺得恐怖至極,這個年輕人似乎已經(jīng)背負了京都城最大的尚方寶劍,卻又面對著京都城最為強悍的暗箭!他處處提防才能活到現(xiàn)在,他處處留心才能保全自身,可是再這樣的情況之下,他還要利劍出鞘,還要快刀斬亂麻,還要保證自己下手的分寸不出洪湖,不惹波瀾。
恰當?shù)胶锰帯?p> 這一次,大皇子被震懾到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陳園的,他只記得下山的時候,那曾經(jīng)結實踩過千軍萬馬的戰(zhàn)靴,在踩到樓梯的時候,讓他崴了腳。
山下的路有些昏暗,月光有些冷,風有些喧囂,在馬車里,他就睡著了。
“其實他不必走,還可以住一宿?!甭曇舫霈F(xiàn)的時候,范閑并沒有感覺到驚訝,陳萍萍總是這樣。
范閑拿著酒,晃悠著問道,“你這兒的酒不好,下次請我去抱月樓喝點?!?p> “你比老夫有錢?!标惼计夹αR道。
范閑也跟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