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行行好,賞點(diǎn)吃的吧。我們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一位滿身污垢、衣衫襤褸的白發(fā)老人佝僂著背,杵著根爛竹杖倚在茶館的門前,作著揖,苦苦恩求門口穿著厚實(shí)棉衣的男子。
那男子不耐煩地驅(qū)趕道:“去去去!滾啊,聽見沒有?”他的手胡亂指著門外的某個方向,一把用手?jǐn)f著那老乞丐。“挨餓是吧?挨餓你上城東去,那邊洋人的教堂里去。他們慈悲,你照著他們墻上那幾尊神龕拜拜,便舀一碗湯水,大半張餅給你吃?!?p> 老乞丐還在哀求,男子回頭看茶館內(nèi),皺著眉頭沉下了聲音:“趕緊走吧,里邊那些老爺都看著呢。讓他們不痛快了,里邊的伙計(jì)就得拿棍子打你們了。”他探頭望了望石階上坐著的同樣蓬頭垢面的男孩,說道:“還說你沒東西吃,那小子分明嚼著張干餅?zāi)?!?p> 仿佛沒聽見二人的交談,石階上的男孩頭也不回,仍然繼續(xù)嚼著。老乞丐叫喚他:“狗娃,過來!咳!小混賬,別吃了!”說著往男孩頭上招呼了一巴掌,那男孩才遲鈍地抬頭看他們。老乞丐像抓家狗一樣,一把提了男孩的后領(lǐng),推到那男子的面前。
“您瞧,這是樹皮,不是干餅?!崩掀蜇さ兔柬樠壅f完,又猛推了男孩一下,讓他嘴巴乖一點(diǎn),叫聲老爺。
眼前的那男子并不關(guān)心這一老一小兩個乞丐,只是又瞟了兩眼店內(nèi)。其實(shí)那些喝茶的,都逗著鳥兒,說著笑話,興起時(shí)唱兩句曲子,并沒有人關(guān)注這門口的狀況。男子招呼了個伙計(jì),教伙計(jì)從廚房包了幾個餿饅頭出來,塞進(jìn)老乞丐手里。
“趕緊走吧。我沒騙你,那城東的教堂,真的分東西吃?!闭f罷,男子甩甩手,終于將兩個乞丐轟走了。
老乞丐千恩萬謝地,拄著竹杖一步一步后退,拉著男孩,往街角去。找了個陰處坐了下來,他罵那男孩說:“咋那么憨呢?!你那是討食的模樣么?!”便塞了個饅頭過去。
男孩剛要吃,老乞丐又搶了回來,換了個個大干凈些的,把饅頭皮上那發(fā)青的掐了,塞進(jìn)小子嘴里。他說道:“學(xué)乖了,以后有得吃?!?p> 男孩啃了起來,艱難地咽下去。他細(xì)嚼慢咽,與那老乞丐滿腮幫子嚼動的形象對比得鮮明。老乞丐又罵道:“樹皮子扔了!蠢東西!”他嘆了口氣。
“咱們?nèi)パ笕四莾喊伞!蹦泻⒋舸舻卣f。
“進(jìn)不去。那條街都是警察?!崩掀蜇び蒙硢〉穆曇粜α?,“人家那是給窮人施舍的。咱們不是窮人,是乞丐。乞丐是要趕走的?!?p> 男孩沉默了,望著天空。
“想什么呢?吃不下?”
“我們?yōu)槭裁床皇歉F人呢?”男孩問道。
“人都有家,咱們沒有家。”
男孩沉默一會兒,說道:“我以前也在家里住的。”
“哦?想家了?”
“那時(shí)先生跟我們說,把辮子絞了,就不用納那么多糧食給縣官,就不用養(yǎng)京城里面的皇帝了,鄉(xiāng)里的窮人都能吃飽了?!?p> 老乞丐譏笑了一聲:“那你們吃飽了嗎?”
“糧都被老爺們收走了?!蹦泻Ⅱ榭s著身子,倒在老乞丐身上。老乞丐身上有股子臭味,但男孩還是把頭埋進(jìn)他的臂彎里?!暗蛔トギ?dāng)大兵,娘哭著哭著就沒了?!?p> “懂了。老爺們讓你當(dāng)了乞丐,所以你不喜歡吃老爺們給的饅頭?!崩掀蜇ぱ氏吗z頭的最后一口,把男孩手里的饅頭往男孩嘴巴里塞?!八阅阆肴パ笕四莾?,討洋人的食。你見過洋人沒?”
“我見過洋人幾次。”
“他們來得可早哩。我像你這么小的時(shí)候,他們就來了。我小時(shí)候也有家,他們來了,我就沒家了。所以我討厭洋人,不想討他們的食?!?p> “懂了?!毙∑蜇ふf道。他嚼得非常緩慢,根本不像是一個餓了兩天的人。
天色轉(zhuǎn)陰了。就像是一瞬間的事情,城內(nèi)城外四周的云朵發(fā)瘋了似得往中間鉆,擠在一起,把陽光緊緊遮住??耧L(fēng)扯著街角那片破舊得擋風(fēng)布,發(fā)出凄厲的慘叫聲。老乞丐起初不以為意,直到連自己也凍得幾乎直不起身子來了,這入秋的時(shí)候,自己身上兩件破爛衣服根本擋不住寒風(fēng)侵襲。
“陰風(fēng)!”老乞丐吐出兩個字,摟緊那身旁的男孩,似乎溫暖了些。可是很快,他意識到不對勁,驚恐地罵了句臟話——小乞丐有點(diǎn)暖得過頭了。
男孩還在啃著餿饅頭,任憑老乞丐一雙粗糙的手在他額頭,后頸滾來滾去。老乞丐一邊摸探一邊罵,越罵越大聲,越罵越恐懼,最后怪叫一聲,將小乞丐如同拎野貓一樣夾在自己脅間,拄著爛竹竿往街頭小跑出去。
但他停在了街道中央。街上空無一人,所有的行人都比他們先一步發(fā)現(xiàn)天氣的異常而離開,所有的店家都緊緊閉鎖著門窗以抵御即將來臨的暴風(fēng)雨。老乞丐艱難地拖行至最近的那一家,砰砰砰敲著門,拉長了哭腔,唱戲般哀求店家開開門發(fā)發(fā)慈悲。可是這一套不是每回都管用的,他上一次能求出幾個餿饅頭來,可是這一次連個門都叫不開。
老乞丐愈發(fā)覺得脅間喘息的那個小動物的滾燙了,情急之下流出了老淚。他一拍大腿,道:“咳!我到城東去!”便連竹竿也扔了,靠雙手抱著小乞丐走。
可是他的左腿膝蓋早就爛得差不多了,即使是小跑也滑稽得像個一蹦一跳的跛子。更不妙的是,第一陣密密麻麻的雨點(diǎn)已經(jīng)撲到他的老臉上了。老乞丐此時(shí)已經(jīng)空不出手來抹掉臉上的雨水,卻忽然覺得胸前重重地一墜,男孩莫名發(fā)了力氣,扯起了他的衣襟,借著這個勢頭,一起斜斜地倒在了巷角,榕樹邊。
小乞丐在老乞丐耳邊氣若游絲地說道:“我讀過六年書,小時(shí)候讀了私塾,辮子絞了之后又讀了兩年新學(xué),我比你聰明?!?p> 老乞丐氣得大叫:“你他媽的說什么廢話!”
“我比你聰明,所以我知道我死定了?!蹦泻⒄f,“我回光返照了,舒服著哩。所以你不要去求那些人了。我現(xiàn)在死了不是壞事,總比跪著討飯好,下輩子我想必不會那么倒霉,再當(dāng)一回乞丐了?!?p> 老乞丐也沒了力氣,頹然癱坐著,抱著男孩的身體慟哭起來。
男孩黯然道:“若真有下輩子就好了,可是聽那個先生說,人是沒有下輩子的。所以受苦的人就不能等到下輩子,這輩子就要去革他們的命……可是我沒有機(jī)會了?!蹦泻湓诶掀蜇さ膽牙?,大顆眼淚掉著。他就要死了,他能感覺到身體里面的熱量在隨著淚水慢慢流出去。原本老乞丐用力掐著他的肩膀,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那種疼痛了。冰冷的雨水正在慢慢與他融為一體,眼前的光景模糊了。
男孩死了,小乞丐死了。但奇怪的是,他的感覺好像并沒有消失。他的意志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抽離出來,進(jìn)入了無窮的黑暗當(dāng)中。難道自己變成一個孤魂野鬼了嗎?他想起許久之前母親與他講過的奇聞,死后的人的亡魂會離開自己的軀體,然后在空中俯視自己的身體。
原來這世間真的有靈魂嗎?可是先生說沒有,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一直對先生的話深信不疑。但他現(xiàn)在忍不住想睜開眼睛俯瞰一次自己的身體,他想再看一眼那個老乞丐,再跟他多待一會兒??墒亲约焊泄偎叭匀皇呛诎?,連氣味都變得空無,再沒有老乞丐身上的餿臭味了,可是這沒有氣味的氣味比起餿臭味更讓他不快。
無果,他只能任憑自己的意志無方向地飄啊飄,也不知道要飄多久。似乎飄了許多年,又似乎只有一瞬間,一陣劇烈的震動喚醒了他。
瞬間,一道道光柱闖入了黑暗,直至充盈了整個空間。緊接著是周遭從寥寂變得嘈雜無比,交混著各類氣味。一大股空氣狂涌地?cái)D進(jìn)他的胸腔,像一個溺水的人一樣,大口大口往里灌著。他終于忍受不住這種窒息感,奮力地由內(nèi)而外將一大股氣吐了出來。
他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但他覺得不對勁。因?yàn)榘殡S著他的聲音,居然是一聲嬰兒的啼哭。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被一雙巨人的手掌輕易地捧起,那手掌清晰地紋路觸感以及老繭摩擦的刺痛表明他身上正一絲不掛,而且全身黏糊糊的。緊接著,是一張溫暖的巨大毯子將他層層包裹。
半晌,他總算從窒息感中脫離,慢慢地開始吸進(jìn)一口空氣??諝庵新胤枷?,像是熟透的蘋果和稻谷混合起來的氣味,與自己這兩年來籠罩著的餿腐氣味全然不同,這是典雅上等的氣味。耳邊男子女子一齊說著話,情緒高漲,卻完全聽不明白他們口中的任何一句話。接著他睜開了眼睛,習(xí)慣了晃眼的光線后,眼中是一個留胡子的中年男子,充滿了笑容,卻靠他特別近,胡子都要貼在他臉上去了。他的鼻子受了癢,打了個噴嚏,不適地將頭移開,視線往別處偏去。
這是一個裝橫華麗的房間。說得準(zhǔn)確些,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漂亮房間。房間里擠滿了人,可他來不及關(guān)心,只想先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他透過那些一個個好奇地看他的腦袋,看見自己正在一張大床的床邊,看見了粉色鑲著金絲的床幔,流蘇上墜著翡翠玉石一類的珠寶,床上有縫了圖畫的紅色錦緞被面,一個婦人倚靠在好幾個枕頭上,掖著被子,大汗淋漓,顯得疲憊,也歪頭溫柔注視著他。四周的桌桌椅椅,要么是暗紅光滑的木制品,要么是潔白的象牙制品,梳妝臺上的大鏡面鑲邊也都點(diǎn)綴著一顆顆的寶石,各處擺著毫不實(shí)用的瓷器。
他動了起來,但是毯子將他裹得很緊。他張口說了說話,但是只發(fā)出“咿呀咿呀”的嬰兒稚語,且他每發(fā)出一聲,眾人就歡呼一聲,又熱鬧起來了。他被手捧著遞到旁邊一個面孔刻薄的老婦人懷中去,盯了半晌,嘴里念叨著,又被傳到下一個人,一趟接著一趟,最后鄭重地交還到了中年男子手中,由他感慨一聲,交給了床上的婦人。婦人抱著他看著他,臉上滿是欣喜,對他親吻起來,將他抱得更緊了。
他不是傻子,事到如今,也能猜出來發(fā)生什么事,竟然也慢慢坦然接受自己重新變成了一個嬰兒這一件事。只是他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先生說過人是沒有來世的,也沒有閻王地府,黑白無常。
莫非這便是地府么?若是的話,為何他還留有一些記憶?為何沒有奈何橋,也沒有孟婆湯呢?若不是的話,難道他是轉(zhuǎn)生到了當(dāng)今世界的一個大戶人家中么?然而他很快否定了自己,因?yàn)椴粌H他們口中言語自己一個字都聽不懂,而且連吸入的空氣都有巨大的區(qū)別。
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這空氣比以往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如果真要具象地來描述,就是變得“醇厚”了許多。這其中“醇厚”的東西使他非常受用,他便大口大口貪婪地吸入了許多,仿佛每吸一口,自己的身體就多一股力量,而這股力量他是未曾體會過的。漸漸地沒過多久,竟然連體膚都開始沉浸在這“醇厚”之中,毛孔被力量撐開,也開始吸收起了這股力量。力量流滿了全身,充滿了全身,很快就行將溢出。
溫暖的襁褓終于變成了束縛,阻礙著他進(jìn)一步的吸收。然而一個嬰兒何能打開這束縛呢?不過只能啼哭罷了。然而他沒有,只覺得渾身已經(jīng)充滿了力量,這力量支持著他,一鼓作氣爆發(fā)出來。
他聽見了婦人驚呼一聲,引起圍觀者一陣騷動。
原來他竟然生生撕破了襁褓衣布,掙開這個顯然是他母親的懷抱,終于打開了雙手雙腳,肆意揮舞著,感覺到這是多么的自由!他不自覺興奮地哇哇叫,擁抱這力量,讓它更快更多地涌入自己的體內(nèi)。
可凡事都有正反面,當(dāng)他喜悅于掙脫束縛時(shí),終于筋疲力盡,暈頭轉(zhuǎn)向。
他腦袋一歪,閉上眼睛,短暫地失去了意識。